传院教师 | 李海波:大龄“青椒”初体验

发布时间:2021-01-21浏览次数:7122

        诸事顺遂。这是李海波老师入职两年多来,身边熟悉的师生们对他的普遍印象。

        两年间,他相继“中彩”上海市和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发表了权威期刊头题论文,讲授的几门课程逐渐获得好评,据说还在学校附近安家置业……各方面看起来有条不紊。

        然而在访谈中,我们似乎未能目睹那位传说中意气风发的李老师。这天下午,我们按照约定的时间敲响办公室的门,开门人有点茫然,很疲惫的模样。说明来意之后,他赶忙连声抱歉,说刚小憩完,“稀里糊涂,手忙脚乱,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这样。”

        2018年夏天,李老师从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毕业,随后来到华东师大传播学院任教,37岁的时候初登讲台。因曾在业界工作多年,李老师比一般应届博士年长不少,他称自己是“大龄青椒”。

        从博士到青椒,不只是身份和头衔的简单变化,而是个人生活世界的整体性转变,他在竭力调整以适应新的境况。

2019年5月,传播学院入职标准照。 杜志华/摄影

        最近两年,李老师的最大困扰是教学,访谈中涉及最多的即是上课的压力和忧虑。与大部分博士毕业入职的青椒一样,李老师没有受过专门的师范训练,他的个性又是不喜言谈。他回想起读书期间的情形,经常三五天一言不发,完全沉潜在阅读和写作之中,连去食堂也只是指指点点——听起来好似武林人士闭关修炼,唯恐一开口就泄了“元气”。李老师说他在这样的状态里最为舒适,“周身通泰”。

        上课显然需要迥然相异的状态,要能完全打开自己,进入讲授、交流的境地,最好能来一场激情的表演,调起听者的兴趣。李老师说这是不小的挑战,正式上课前的假期,李老师甚至想过报一个演讲与口才之类的培训班,后来因为市面上只有少儿班而作罢。为顺利完成课堂教学,他只能备好、备足上课的“料”,让学生们输入大量信息。“临场发挥指望不上,功课做足的话,表达会流畅一些”,李老师说。

        一般来说,李老师每次上台前通常要准备4-5天,搜集和爬梳材料要占去最多的时间,往往在上课前一天的深夜才着手做PPT、列要点。李老师庆幸这两年系里给他排的课不算繁重,每学期最多两门,尚可比较充分地备课,“还能勉强应付”。不过话锋一转,他又盘算着目前的课时量远远达不到考核的要求,需要再申请两到三门课才够,“等稍微适应了、找到上课感觉了,肯定还得争取多上课。”

        另一个应对举措,是尽可能细致地修改作业,特别是像《新闻写作》这样的实务课的学生习作。李老师以前在纸媒工作过六年,改稿子可谓轻车熟路,只是需要时间投入。他自己立下一条规定:每篇大作业的修改时长不低于3小时,基本先从文字顺起,同时对突出问题做出批注和说明,最后给出总体性评价。有的同学拿到满篇飘红的文档后感到“震惊”,学生刘韵茹说:“李老师最细的修改,会留心到‘的’的使用,用错、用多或用少了,他都会改过来。”

        对李老师而言,以修改作业的方式指导学生,多少算是弥补一些课堂教学的遗憾。“不少同学在文字评教中提意见,希望我上课能激情一点,再激情一点。我也希望能办到,但目前还是心向往之而未能至。”李老师说,“改稿子、文墨交流,这样的活儿我干了很多年,还算擅长,希望能对同学们有所帮助。”

        修改作业经常昏天黑地,备课也常在夜间进行,往往是在电脑前枯坐一宿,不觉间东方既白。长时间黑白颠倒,身体开始报警。去年春天一次理发,“Tony老师”告诉他左侧头皮空了一块。他回忆说,上一次斑秃还是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体坛周报》由一周三期改为日报,那段时间连上了半个月的夜班,结果头发脱落了一小撮。

        可以宽慰的是,这次斑秃还是有所收获,《新闻写作》课程收到了一些积极反馈。新闻系主任陈红梅教授说,以往同学们对这门课略有抱怨,现在李老师接了课,学生们能满意,她也放下了一重心事。学生们普遍认为,李老师的课贴近业界,鲜活有趣,框架清晰。还有同学因为他的评语而备受鼓舞,感受到作为一名新闻人的责任与使命。当听到有人唤起了新闻理想时,李老师的眼神突然显露出些许光彩,表情也鲜有地生动起来,他说:“这是我最近两年接收到的最好的、最有意义的信息。”

        李老师接手的课程,差不多都上过两轮,按说应该驾轻就熟了,但他仍然轻松不起来。去年疫情期间线上授课,他把前一次《新闻写作》的课程大纲推倒重来,打造了全新的框架和内容。其间重新搜集材料、整理思路、做PPT、写教案、录视频,又是一番辛苦折腾。“每次把要讲的内容写下来,跟写稿子一样,每周大概一万五到两万字,一学期下来接近三十万字,这要花不少时间。”李老师说,“好处是可以照着读,效果不行就重新录,无需临场发挥,也不用激情表演,心情愉快。”从学生的反馈来看,李老师的录播课确实发挥得不错,评教成绩也有提升,“要是以后都是录播课就好了”,他有些自嘲地说。

2020年10月,马克思主义新闻观课堂。 吴钧/摄影

        去年6月份,李老师在研究生课程群里发了一段即兴感慨,给学生留下了深刻印象:“家属面试,无人带娃。老婆孩子科研上课,青椒生活一团乱麻。”可见他的困扰并不止教学一件。

        科研的压力自是不小。与全国高校的很多青椒一样,李老师也面临“非升即走”的挑战,必须在规定期限内完成一系列考核指标,从而完成职称的进一步晋升,如此方能成功“上岸”。他说自己算是幸运的,比较顺利地申请到了课题,但论文发表的指标始终像利剑一般悬在心头,“不夸张地说,脑海里几乎每天都会闪现论文的差额,想一想还有什么文章可以做,怎么去做。”李老师读博期间产量不菲,平均每年能发表2篇CSSCI论文,其中不乏权威期刊,因此一些学界朋友对他完成考核指标的前景较为乐观。实际上他自己颇为焦虑,“入职以来主要精力是应对教学,快两年的时间没能正经研究和写作了,状态堪忧,。”

        李老师说,他“年轻时”曾有过一些雄壮的念想,比如像马克思、毛泽东等闪耀的人类群星那样去观察和思考,但眼下心之所系,大约只是考核指标,这时常让他想起“皮袍下面藏着的‘小’”。而所谓的“年轻时”,不过是三五年前罢了。“从博士到青椒,真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之前只是单纯读书写作,现在科研教学家庭各种事情一股脑撞来了,有点猝不及防。”

        事实上,他并非毫无心理准备,在清华新闻学院的毕业典礼上,他作为博士生代表发言,其中有这样一段:“这是一个伤感的时刻,因为它意味着一种特别珍贵的身心状态,可能要一去不复返了。这种状态的关键词大致包括:沉静、专注、辽阔、高远等等。这几年的学习,催动大家超越平凡的生活,超越个人的狭隘和卑微,勇于把个人的阅读思考与国家民族、人类命运这些宏大结构关联在一起。”他甚至颇有前瞻性地预测了未来处境,“参加完今天的毕业典礼,我们即将开始新的生活和工作,要面对纷至沓来的各种事务,要在人海中浮沉。”尽管如此,当新生活真切地在面前铺展开来,他还是感到措手不及。

        “这些宏大叙述,现在偶尔翻出来看,会觉得惭愧。”李老师说,“这两年时常自我怀疑。”比如说,他亲眼目睹许多前辈大家诸事缠身,比他的情况复杂多了,但仍能游刃有余,各方面都能照顾的很好。他认为自己亟需提升那种处理繁复事项的能力,“好像还是读书时的节奏,一段时间段甚至很长的周期内只能专心做一件事。”如果说过去可以做到不管不顾,尽量心无旁骛,现在工作家庭各种事情都没办法躲开,因此时常陷入一种失控的状态。“时间、心态、体重等等,都控制得不好”,李老师过去喜爱跑步,半程马拉松的成绩在2小时以内,但最近两年基本不怎么跑了,体重飙升了15公斤。为此,李老师还寻觅了一些时间管理、自控力之类书籍。他说但凡励志类的鸡汤材料,他过去不曾正眼瞧过,现在偶尔正襟危坐地翻一翻,但愿能有点效果。

        社会学者应星教授在《科学作为天职》一书中写道,中国大学每位新教师自博士毕业后的最初五年,是一个面临关键考验的时间段,他称为“中国特色的博士后阶段”,期间既有学术研究的转型压力,又要面对教学、事务、家务等诸般辛劳,“要想把教学与科研、工作与生活、自立与帮工、静闲与忙乱、远虑与近忧这些关系很好地加以平衡,那如同高空走钢丝一般是殊为不易的。”李老师说他在一个疲惫的深夜读到了这段话,顿觉亲切,反复念诵了很多遍,“深得我心”。

        新年初始,李老师许久没有更新的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腾讯谷雨半月前发了篇爆款,‘985高校青年教师,身不由己追热点’,三联又接棒了,仍然叫座”。附上的文章,是《三联生活周刊》1月7日的报道,“高校教师996:‘青椒’们的绩效困境”。他也将这两篇文章转给了我们,并从新闻选题的业务角度分析说,高校的公司化、KPI考核、青年教师的群体焦虑最近接连被报道,“媒体朋友们还是敏锐的”。

2018年7月,与导师李彬教授毕业合影。

        在《新闻写作》课堂上,李老师引用前美联社写作指导布鲁斯·德斯尔瓦的观点来讲解故事原理:“每个真实的故事,有着同样的潜在结构:人物总有问题,他因这个问题而挣扎,故事的大部分都是关于这种挣扎的。在故事的最后,你会读到人物要么战胜困难,要么被困难打倒。”他还借用好莱坞“编剧教父”罗伯特·麦基的话说,人类从黎明开始不断讲述的其实就是这样的求索故事,这是亘古不变的故事要义。

        从他对自己当下境况的讲述中,我们看到了问题、困难、挣扎、求索这些关键词,发现了相同的“故事原理”。类似的情节和结构布满了人生中的其他阶段,比如求学时期的心理困顿,报社工作期间的精神挣扎,辞职读书阶段的求索棘路……

        有的故事完结了,有的故事仍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