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新闻采写 | 小城青年的迷思:付出不再带来底气,家庭与社交造成双重压力

发布时间:2021-01-12浏览次数:1996

      戴着耳机,背着书包,一个人,脚印落在校园大道旁飘落的黄叶上,来到大学的一年多时间里,林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单独行动。拿出手机,她打开了自己的豆瓣主页,点进一个叫“985废物引进计划”的页面,开始浏览,时不时在评论框里敲下几行字,参与到话题讨论中。这几乎是林雯每日闲暇时的消遣。

      “985废物引进计划”,这个创建于2020年5月10日的豆瓣小组,截止到2021年1月7日,已有111105名成员。这些自称“废物”的年轻人多为985、211高校的学生,在外人眼中他们是绝对的“天之骄子”,但他们看似光鲜的生活背后,不少人都在面临着严重的个人危机,其中尤以出身小城的青年居多,林雯就是其中之一。

努力真的有用吗?

      林雯的家乡是华中地区一个落后省份的小县城,教育资源极其匮乏,在来到大学之前,所接受的教育让她对自己人生路径的规划仅仅停留在“通过高考,走出小城”。林雯告诉记者:“我每次告诉别人我直到高中毕业,教室里的人数都从来没有低于70的时候,他们总是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而且我们是县城,情况已经算好的了。以前我有同学小学的窗户到冬天会漏风,晚上还没电。”

      除此之外,当地不通铁路,从小城到周边的市需要至少三小时的汽车车程。交通不便、环境闭塞使得小城与外界相对隔离,学校里很多老师的普通话并不标准,或是夹杂着乡音或是基本不会,上课的教学内容也较为陈旧。为了改变这一状况,林雯所在的高中努力模仿各大名校,试题、课件……凡是能通过正当渠道获得的资料,老师们一定会主动应用。

      在客观资源的缺少与坚定信念的支持下,林雯从小所处的学习氛围都是极为奋进的。“上了高中尤其是高三,你会发现,努力是绝大多数人的写照。”林雯就读的高中每周只放半天假,从高一开始,晚自习下课时间为十点半,高三延长到十一点。为了节省时间,有的同学会在家离学校只有十分钟路程的情况下,在中午就将晚饭带到学校。

      自七岁读书起,林雯的学习成绩就相当优异。2019年高考结束,尽管有些发挥失常,但她仍旧考入了一所沿海城市的985大学。这被她称为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林雯过去认为自己清楚地知道并且能够正视与他人之间的差距。一直以来,她都怀着乐观的心态去看待生活,“我知道我们的条件确实不能和大城市比,但没关系,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提到曾经的老师,她的态度也始终充满着感激与敬重。“对于我来说,没有他们的帮助和关心,我自己一个人是走不出这座小城的。至于教学水平这些问题,这是他们成长的年代与教育环境留在他们身上的痕迹,我作为学生没有资格去责怪什么。”

      可进入大学,对于林雯来说,这个多元化环境在允许多样性的同时,也把人与人之间自身存在的那道口子,撕扯地得更大呈现在个体眼前,她时常觉得过于残酷。林雯告诉记者,高考完填报志愿时,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非常感兴趣的东西,对大学开设的这些专业也一无所知,所以随大流填报了一个人文社科类的专业。直到上课时真正接触了有关内容,她才发现,一时脑热挑选的专业并不适合自己。可当时的她除了在网络上搜索专业的基本信息以外,周围并没有能够给出建议的人,所有选择最终只能自己决断。但开学时,在和同学的聊天中,林雯发现,不少同学是在家庭的精心投资与计划下成长起来的,顺理成章地来到了这所学校,就读了这一专业。“虽然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应该为自己的突围感到骄傲,但这种差异总能在很多场合给你打击。”

      大学的学业压力和各方面的激烈竞争给了林雯当头一棒。人文社科专业要求学生有广博的阅读面和阅读量,老师经常布置课外阅读任务并要求学生提交读书报告。林雯说:“大一的第一个学期,我有一门专业课的书完全看不懂。很多书我看了一周,也只能理解其中的一些细枝末节,但有的同学能直接上台给大家做阅读分享,表达自己的见解。那个时候我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浑浑噩噩,之后就痛下决心,无论书看几遍,一定要弄清楚它的内涵。可学期结束,那门课我仍旧只拿到了69分的成绩。”

      而在课外,刚上大一时,面对各类社团活动和学生组织的招新,林雯兴味索然,因为她发现,从小没有上过任何课外班的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只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内心世界。并且,她害怕面试,甚至常常进不了面试。“每到要进行个人陈述时,我觉得自己的大脑就凝滞了,我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相关经历。”即使有想参加的活动她也很难融入。“当时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填写了一份报名表,也去参加了面试,等消息的那几天基本没睡好觉,我实在太需要一个肯定了,但最后,我还是只等来了没能通过的短信。”

      “我一直觉得努力这个因子像是藏在我的身体里的,直到来到大学,它用事实告诉我,有些东西或许不是你通过简单地努力就能得到的,它拼的也是你过往成长经历中积累的资本、能力基础和你个人及家庭的容错率,这对我来说应该是最大的冲击吧。”虽然并不喜欢自己现在就读的专业,但林雯说,她没有条件去抵偿转专业所需的时间成本,也没有能力承担转入专业如果依然不合适的风险,所以还是要继续走一步,看一步。

      在和记者的交谈中,林雯回忆起过去,“当年我们市只有三十多个中考分上了七百的,绝大部分都来自市级中学,但我是其中之一。这件事我一直记在心里,因为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力量,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离梦想的距离并不遥远。那时的我,是真的相信自己一定能插上那双飞上蓝天的翅膀。”

      在林雯的描述中,她生活的小县城是一个矛盾综合体。经济条件并不像下一层的农村一样艰苦,但又远低于一般城市的发展水平。成长于这样环境中的她通过网络等各种渠道窥见了外面“明亮世界”的一角,在还没走出小城时就已经为自己构建好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充满了对走出小城的憧憬。但当现实无情地击碎一切时,产生的落差感将更加强烈。

      “有的时候,我会觉得当初还不如考个普通的一本,平平淡淡地在省内或者家附近上学,毕业了就直接回家找个工作,没有波澜地度过一生。这一年多来,我觉得我的那点理想主义快要被磨没了,心理压力很大,人也很疲惫。这个学期,我已经有快一个半月的时间伴着心悸入睡,又伴着心悸醒来了。”

(那条面试失败的短信,如今依然“躺”在林雯的手机收信箱里,模糊处为个人信息)

父母的爱,是避难所,也是压力舱

      提及家庭,林雯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

      林雯的父母都是小县城普通的工薪阶层,每月家庭收入大约一万两千元,需要保证林雯父母、祖父母、外祖母和林雯六个人的日常生活,并偿还每月两千元的住房贷款。虽然家庭经济压力不大,但林雯知道,如果自己今后想要在一线城市安定下来,家庭无法过多的对她起到帮助作用。在林雯的成长过程中,爸爸妈妈像许多普通的中国父母一样,扮演着坚实的后盾。受限于自身的教育水平,他们难以对林雯的学业或者其他方面的发展给出有效的建议和指导,只能用他们认可的最朴素的道理告诫林雯:要努力,要乐观,但也不要苛求。在林雯眼中,父母是她在紧张焦虑时最好的安慰者。她经常跟父母开玩笑说想要马上买张机票、退学回家,但每次父母的回应总是无比包容。林雯说:“只要一通电话,听着母亲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一番,我起皱的心就能被快速抚平。”

      时间进入12月,紧张的期末季随之而来,为了稳定情绪,林雯每两天就会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母亲告诉她,自己每天下班都会绕路去看看家里的新房子。“昨天,我妈妈特别开心地跟我说小区门口今天多铺了一块草皮,明年肯定能交房搬家。突然一下,我就清醒了。你看,我妈妈即使在生活里遇到了那么多困难,她还是每天积极地期待着生活,也相信着我。这就是支撑我继续坚持的原因,为了这些爱我的、关心在乎我的人,我应该过好每一天,至少坚持过完每一天。”

      但父母的关爱与包容也给林雯带来了压力。每次通话的最后,母亲总会跟她说:“没关系,我们相信你,不会有很坏的结果的。”或者是用自己最近在工作中遇到的各种不顺去鼓励她继续加油。“其实她不知道,我如果开始向她倾诉这些坏情绪,我当时的压力值已经到达了极点。我知道他们工作都非常辛苦,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和他们分享这些的。但他们的态度向我表明的是,他们实际是没有办法接受我的失败的。而且每次听到他们最近又遇到了困难,身体又不舒服了,我真的很揪心。”

      “我妈妈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如果今后我想出国留学,他们就算卖掉房子也会支持我。平时也会尽量减少开支,因为要为我以后买房做准备。但是这些对于我来说是不能接受的,这份爱我觉得我承受不起。”林雯认为即使父母愿意无私地为孩子奉献,在子女十八岁成年之后,子女应该自己判断接不接受父母的付出,“我觉得从抚养角度,他们对我的义务已经做到了极致。他们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随着我的长大,他们也进入了中老年时期,金钱也好,时间也好,这些都应该归他们自己支配,但不是在为我操劳了大半辈子之后还要把剩下的所有都交给我。这让我更加在乎现在做出的每一个选择的结果,我害怕今后无法拥有足够的能力照顾他们。”

      “我没告诉过他们,到现在,我做梦还会梦到我高考失利那年的事情。”形容父母时,林雯用了“传统”与“保守”,“他们很在乎别人的看法,尤其在小城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格外紧密,有什么事情大家都会议论。他们当时一次又一次向别人解释我没有考好的情景经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收拾好的心情再次被打翻了。”

      在与父母的相处中,林雯一方面把父母当成最可靠的支撑,可另一方面,她又在某些事情上无法和他们进行有效的沟通。


(这个学期,林雯情绪波动较大,和母亲一直保持着极高频率的通话)

人情的淡漠:是我的问题吗?

      关于自己的校园生活,林雯用了一个词来概括:孤独。

      “来到大学,我发现同学之间的相处模式基本属于无事不找,很难找到契合的人。刚上大一的那几个月,我碰见过很多奇怪的人,自私自利的最多、还有缺乏同情心的、不负责任的……这个不太好的开始也让我之后对人际交往一直存在芥蒂,我不断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性格上有严重的缺陷。”长期处于这种状态之中,林雯的性格也渐渐地由原来的活泼开朗变得内向寡言,“每天和人交流少了,即使有交流也不敢交心,偶尔有人和你聊天也总是能感觉到对方很强的目的性。”

      而林雯也表达了对自己这种社交障碍的思考:“我个人为人处事的方式肯定是最根本的影响因素,另外还是成长背景不同的原因吧。”林雯的同学大多来自全国各地的不同大城市,同学们从小所接触的东西都与她有着较大差异,因此共同话题少,甚至在三观上也存在分歧,彼此之间难以形成共识。除此之外,她特别提到对城乡二元文明的深刻感受:“在小城里,人际关系更加自然纯粹,从前读书时,所有人像一根绳子,拧成了一股劲。大家相处没有那么多心思,最简单地真心换真心,快乐和不满都会直接表达。而大城市长期在商业现代化中发展,人与人的关系难免会更加淡漠。”

      “我很感谢我的小城,正是它淳朴的环境涵养了人的性格品质。体谅他人,愿意在他人有困难的时候提供帮助,努力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我本来认为这些是绝大多数人都能履行的基本义务,但进入大学这个新环境后,我才体会到,一个人的行事风格是直接来自他成长的背景的。”当然,林雯并不认为冷漠是存在于一切大城市人际关系中的问题。“我收到过许多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记得2019年10月份,我在学校骑了人生中第一次共享单车,但当时我并不知道它有停车点的限制,也不懂怎么给车上锁。我一脸困窘,下了车只知道一个人站在原地,路边就有一个女生主动过来教会了我整个操作流程。只是我还是觉得这种普遍的人情冷淡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出现代化城市文明的失落。”

(一个人的时候,林雯喜欢用镜头记录学校)

寻找出路,积极前行,尝试明晰未来方向

      林雯与记者分享了加入“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之后的心理变化:在小组中,她能够找到有相似成长背景或生活经历的同伴,而彼此在现实中并不相识的情况也可以让人完全卸下负担,去倾诉或是去安慰。“我很少跟现实生活中的人谈论我的这些经历,因为大部分没有过亲身体验的人是难以理解这种状态的。有很多人会认为我们已经来到了顶尖的高校,实际已经实现了一种阶层跃升,还有什么不满意呢?还有人会觉得我们脆弱,给我们贴上年轻一代扛不住压力的标签。更激烈一些的,会指责我们‘胸无大志,目光短浅’。我承认我们每个人的自身性格肯定或多或少存在缺陷,但人总是需要一定空间去调整适应的。”

      在看了小组里很多成员的发言后,林雯认为组里的大多数年轻人和自己一样,都只是想找到一个倾诉的地点并且渴望能够得到来自同伴的帮助。“陌生人的力量是强大的。大家能在小组里逃离现实世界找到一个有共鸣的空间,把那些别人不能共情或者理解的经历说出来,这就是小组存在的意义吧。发泄负面情绪也好,寻求实际帮助也好,能把所思所感表达出来就感觉有了出口,也让我们逐渐接纳这个与以前不同的自己,实现心理的自洽。对于心理问题比较严重的组员来说,接受陌生人的不同观点,也是一种自救。”这一年,林雯身边陆续出现了三个因为学业、家庭、社交等各种原因被诊断为抑郁症的同乡同学。“我想,如果当时他们能够找到合适的沟通对象,可能心里就不会积压过多负担了。”小组无形地帮助他们实现了心理疏导。“在组里,我发现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我只是一类人的缩影,可能是从小城走出来的青年中的一个,可能是这个时代青年中的一个。精神的失落、幸福感的不足是大家相似的感受。”

      加入小组后,林雯得到了很多中肯的建议和评价,有过来人的经验之谈,也有同龄人的加油打气。林雯告诉记者,这学期她在努力争取让自己把眼光放得更长远,尽量不那么功利化,不过分追求行动带来的短期回报。“这几个月来,我的情绪仍然不太稳定,但我去听了三个感兴趣的讲座,在空闲时间报名了两个活动的志愿者,放平心态参加了两个比赛,也预约了一直想去做的心理咨询。”虽然并未得到现实的物质性回报,但林雯认为自己在这个过程中,一方面转移了注意力,另一方面也不断明确了自己的兴趣所在。“我发现对于现在就读的专业,自己确实没有过多的归属感,以后可能会把眼光放在教育上,我作为教育的受益者,也想回归到教育中。我老家的经济水平有限,但也因此格外重视教育,这方面的未来发展前景是巨大的。不过,在回去之前我应该还是会先在外面积累一些经验。”前段时间,林雯在网上看到一句话:我仍认为,我们接受高等教育的目的,是为了帮助我们的家乡摆脱贫困,而不是为了摆脱我们贫困的家乡。对此她说:“尽管有些理想主义,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总要有人填平。何况从实际角度考虑,对于我现在的心理状况来说,回去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在不停的比较中,总有人要做普通人。”

      最近,林雯一直处于期待之中。19天后的1月26日,她将坐上回家的高铁,回到那个近来频繁入梦的质朴县城。尽管回家的路上是仿佛没有尽头的重重山岭,但她仍然每天都在进行时间的倒数,盼望这个“短暂的逃离”。她想,这次回家,她要和父母坐下来再好好谈一次,也留给自己一些空间,思考接下来的每一步。“人生的这道题,我暂时可能还找不到答案,但我想我还是要打破自己思想的枷锁,勇敢去尝试。”


(林雯早早预订好的回家的车票,模糊处为个人信息)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的林雯为化名)

图:受访者提供

文:刘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