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跑过杏林东路的时候,一片手掌大小的杨树叶正从她的头顶缓缓落下。跑步带起的风改变了它飘落的轨迹,这片叶子在空中晃了两圈,最终落在王新的身前,并在下一秒被她踩中,发出落地后第一声脆响。王新这时可没心思在意一片叶子的凋零,她的目光紧紧地粘在手机屏幕上,那里面装着三个不断变化的数字:配速、时间、公里。
如果你在傍晚到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园里散步,你一定会对这里浓厚的体育氛围感到惊诧。不论是在东西两个操场,还是在校园林荫路上,像王新一样盯着手机、健步如飞的身影随处可见。这可不是什么自愿参加的校园夜跑活动,对学生们来说,这是一门每周至少参加一次才能及格、学期内周均参加两次以上才能拿到满分的课外“必修课”——健步走。
华东师范大学使用的跑步软件界面
两个“幸运儿”
步入大学之前,王新对大学生活有着各种各样的想象,但绝对不包括对体育课的想象。2018年9月,入学第一周,王新就收到了一张A4纸,密密麻麻的体育课修读注意事项印满了正反两面。背面最下方还有五个二维码,对应着五个体育课修读的相关说明。初入大学,如此庞杂的课程体系让王新不知所措,“上面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就看不太懂,跟室友研究了半天,还是不知道具体该怎么操作”。好在,辅导员和教务老师在新生班会上特别强调,体育老师也在课上和课程群里反复说明,又向学长学姐们取了经,王新和室友们这才渐渐摸出点门道:原来在大学里,课外体育活动是“算成绩”的。
华东师大每年为入学新生印发《公共体育课学习须知》,图为2019年版
课内教学与课外锻炼结合的成绩考评,已经成为了中国高校本科生体育成绩构成的常见模式。在华东师大,本科生每学期的体育成绩由课内考核、体能类项目测试和课外活动三方面成绩构成,课外活动成绩占有30%的比重;在清华大学,这个比例是20%。课外活动部分的成绩评定普遍采用积分制。根据华东师大公共体育俱乐部发布的《2020年秋季学期公共体育课学习须知》:学生必须参加学校组织的课外体育活动,或使用高校体育APP进行健步走打卡锻炼,依规则获得积分后转换为课外体育活动成绩。获得积分的途径大致分为三种:健步走、公共体育俱乐部课程和阳光体育联赛等。
尽管学姐告诉王新,公共体育俱乐部课程并非是一定要修读的必修课,每周只要健步走打卡三次就可以拿到课外活动部分的满分,但王新和室友们还是将信将疑。大家不敢拿成绩冒险,保险起见,大一上学期,王新寝室三人选修了一门俱乐部的空手道热点课程,每周四晚上到体健学院打卡上课。很快王新就意识到学姐说的是对的。“不仅是事实上的正确,而且是选择上的正确。”同样是获得一个积分,一个小时的俱乐部课程“耗时耗力”,远没有健步走自在和轻松,“健步走十五分钟就可以走完1.5公里,还可以随意选择锻炼时间”。果然,到了大一下学期,寝室里就没人再提俱乐部选课的事了,“大家都去健步走了”。
说是“健步走”,但王新最熟悉的还是“健步骑”——用骑车的方式代替走路进行健步走打卡,省时省力。学校的要求是每周必须进行一次打卡锻炼,否则会倒扣三个积分。“但有时候忙着忙着一周就过去了,实在是想不起来(打卡)。”正因如此,周日晚上一度是健步走的“晚高峰”,无数学生赶在一周的最后一天里“踩线打卡”,避免扣掉积分。“周日晚上健步走”也成了华东师大学生间广为流传的一句调侃,甚至被改编成同名歌曲,在迎新晚会上唱给新生。大一时王新还“绷着一根弦”,在周日晚上“踩线”打一次卡。大二上学期,在经历了两周的倒扣积分后,王新在“地下群”里找同学帮忙“代跑”,“5块钱一次”。
“我不能理解学校这种半强制的课外锻炼规定。我觉得很没意思。”说到学校的健步走制度,王新直言不讳。在她看来,强制锻炼就像强制晚自习一样,是很“初高中”的做法,应该为大学所不齿。“我知道有些同学觉得课余时间跑跑步是一种放松,可对我来说,要是在期末考试之前拉我出去跑步,我只会觉得更加烦躁。学校既不想像中学那样强迫学生,又不放心给学生完全的自主权,所以搞出来一个尴尬的‘健步走’。”上大学之前,王新对强制长跑的最终印象停留在中考,那一年她以3分30秒的成绩取得中考体育800米测试的满分。大一上学期第一次体测,王新的800米成绩变成了4分30秒,不多不少,刚好踩在800米测试的及格线上。即便如此,王新每学期的体育课绩点依旧超过了3.0,顺利拿到了第一学年的奖学金。
清华大学的向寒就没有这么走运。因为体育成绩,他的GPA曾经历过一次“大跳水”。清华有一句著名的口号:“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对学生的体质健康要求出了名的严格。同样是积分制,清华的课外体育锻炼主要有阳光长跑和集体活动两种形式,向寒所属的八字班的规定是:每学期长跑次数(不能少于6次)与集体活动次数(不能少于6次)之和不能少于27次。每学年的3000米长跑测试,14分40秒是及格,12分20秒才能拿到满分。高中时的向寒远远达不到这个标准。“体育中考的时候,同分数段的同学基本都是满分,我苦练一年多、拼尽全力也要扣几分;上了高中,因为也没有体育的要求了,所以干脆跟运动说了拜拜。”
高二的暑假,得知自己可以上清华之后,向寒开始苦练跑步。“高三开始的时候,跑个1000米都累得要死,且不说跑多快,跑下来都很困难。但3000米的要求摆在那儿,还能咋着?所以就,往死里练。”那一年向寒和自己较上了劲。一年多时间里,他的体重下降了30多斤,也渐渐养成了跑步的习惯。进入清华后第一次跑阳光长跑,“3000米跑了13分半,提前及格分数一分钟还多。”向寒说,“当时也是十分的惊喜。”
但即便如此,向寒的GPA依旧受到了体育成绩的影响。“其实主要就是因为一学期体育占1学分,而且判的很严,然后清华其它课程还特别‘卷’,最后就成了体育课拉开成绩相近的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在向寒看来,这也是清华学生对体育制度心存不满的一大原因。在知乎“如何评价清华大学对本科体育课程的规定?”问题下的183个回答里,大部分自称“在校生”的同学都在抱怨体育制度太过严格或者手段太过强硬。向寒在他的回答里总结道:“我们实际上一直在抱怨两件事情:一,决定我们高度的成绩很大程度上被体育这种非主干课牵制着;二,体育课的分数太难提升。”
清华大学男生3000米测试|图源清华体育微信公众号
清华大学女生1500米测试|图源清华体育微信公众号
一个怪圈
对刘克来说,向寒口中的“阳光长跑”是个陌生的名词。作为2003年入学、2007年毕业的清华“老学长”,在刘克的印象里,清华大学的体育课始终占1个学分,“计入总成绩排名,挂科必须重修”,但没有任何强制性的课外体育锻炼规定。学校的体育氛围非常之好,“打球经常要拼场子,田径场上也全是跑步的人;游泳池里下饺子,黄金时间根本游不动”。而就在刘克毕业的第二年,清华大学开始要求学生参加“阳光长跑”日常锻炼。
体育制度的“收紧”是高校面对学生体质健康水平普遍下降的应激反应。根据国家体育总局发布的《2014年国民体质监测公报》,7岁到19岁的学生体质状态,中小学生身体素质继续呈现稳中向好趋势,但大学生身体素质继续呈现下降趋势;各年龄段学生肥胖检出率持续上升。2017年发布的《中国学生体质监测发展历程》显示,我国大学生体质依然呈下降趋势,只是下降速度趋缓。与此同时,肥胖率持续上升,每5年提高2%到3%。
“在过去的一代人时间里,美国、英国人的基本身体活动水平分别下降了32%或20%,但中国在半代人的时间里下降了45%,”华东师范大学体育与健康学院书记汪晓赞展示了这样一组数据,“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全世界范围内预测,如果我们再不行动起来。那么我们这一代将会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代子代寿命比父代寿命短的一代人,大概要短五年左右。”
“所以我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学生们动起来。”汪晓赞说。
2002年,教育部印发《全国普通高等学校体育课程教学指导纲要》,首次明确规定高校体育课程设置“修满规定学分、达到基本要求是学生毕业、获得学位的必要条件之一。”为了让体育课程体系更加完善,2013年,华东师大在校内进行了一次领先全国的高校体育课程体系改革。改革后的体育课课内教学在原本单一的实践课教学基础上增加理论课教学部分,以网络慕课的形式进行,完善学生体育知识的系统性;课外锻炼部分由公共体育俱乐部总体负责,学生可按规定进行健步走、课外体育活动、阳光体育联赛或选修俱乐部课程获得积分。
汪晓赞说,创设俱乐部课程原本的目的是为学生们的课外体育锻炼“做增量”,“如果你本来就喜欢运动,我们这里有精品课程,有老师来指导;如果你本来不运动,借助这个机会,有人来带着你运动。”学校投入了“最好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可是改革的效果并不尽如人意。“大家会似乎被迫在那个运动场上,然后在那玩手机,‘挨’够半小时。”面对射箭、空手道、女子防身术等等丰富多彩的课外体育俱乐部课程,乐于参加的基本都是刚刚入学、文化课课时较少的新生,步入大一下学期之后,随着专业课课程量逐渐增加,绝大多数学生都选择更加省时和便捷的健步走。
“我觉得非常遗憾,”汪晓赞说,“我们学生对于体育与健康的需求与他们对体育与健康的认知之间存在着严重的不平衡。”
华东师范大学体育与健康慕课,老师在讲解篮球运动的起源与发展
华东师大公共体育俱乐部开展的中华射艺课|图源ECNU公共体育俱乐部微信公众号
除此之外,课外锻炼的作弊问题也渐渐凸显。华东师大的健步走制度刚刚实施时,微信步数达到一定标准就可以替代一次健步走。然而,由于这种方式很容易用摇步器、代跑、作弊软件等方式作弊,2017年,华东师大公体俱乐部决定取消这一规定,要求学生统一使用高校体育APP进行健步走统计,并明确规定健步走必须经过的路径点、速度、时间和公里数。即便如此,代跑、“健步骑”等作弊行为依然层出不穷。清华大学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原先的跑步软件不能很好的监督作弊行为,2020年,清华大学决定更换跑步软件,试图从技术上对长跑作弊行为进行监督。对老师来说,学生的诚信问题和身体素质每况愈下;而对学生来说,课外锻炼开始变得越来越“走形式”,越来越“不自由”。
“要求大家锻炼一定的次数,但其实大家普遍在应付差事,长跑原则上也可以用自行车+手摇(摇动手机以便计步软件记录步频)完成。”对于清华的强制体育锻炼,向寒给出了这样的评价,“但我个人还是挺赞同课外锻炼的,只不过感觉有点走形式。唯一不走形式的就是评分。这个很‘难顶’。”
“难顶”的评分标准,对于高校体育教师来说,同样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在专家们还在争论是否要将体育纳入高考成绩时,高校早已开始进行这样的尝试。如今,像清华大学、华东师大这样将体育成绩纳入推研、奖学金、优秀学生评定等学生考评的高校在全国占大多数。
清华大学有自主招生体测成绩优良者额外降分的政策。清华大学体育部跟踪了一些自主招生的学生从高中到大学的体质测试成绩,观察到这样一个现象:由于大一行动计划和阳光长跑,清华在对大一、大二年级学生体育方面的工作力度较大。在全国大学生身体素质普遍下降的大背景下,从高三到大一大二,清华学生的身体素质和体育成绩是逐年上升的,但是到大三的一个拐点就下降了。清华大学体育部书记马新东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学生对体育有一定的功利性。“体育课成绩在学生推研的时候是作为绩点的,所以在大一大二的时候学生对体育课成绩是很紧张的。大二后期会推研,所以大三之后学生对体育成绩会有放松。大四因为该毕业了,找工作、推研、出国就很忙,所以可能他的身体素质会进一步下降。”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大三体育课虽然必修,但没有学分,不计入学分绩,学生重视程度有所下降,另外也没有课外的强制锻炼了。”清华大学体育部主任刘波补充道。
根据《全国普通高等学校体育课程教学指导纲要》,高校体育课程的教学目标之一是要求学生们“基本形成终身体育的意识”,但目前高校的体育制度只能做到强制学生完成最低限度的锻炼。“一堂课90分钟确实蹦了跳了锻炼了,他的身体素质增加了。但是这种效果呢,到底是不是能达到长久的效果,还不好说。”马新东说,“因为很多学生是以考试作为指挥棒来进行锻炼的。一旦这个考试‘指挥棒’没有了怎么办?”
清华大学阳光长跑|图源清华体育微信公众号
为中小学埋单
“现在的学生上大学的时候,是处于‘三无’的状态:没有运动技能、没有锻炼习惯、没有健康常识。”清华大学体育部主任刘波这样总结,“‘三无’说的有点夸张了,那就说的缓和一点,三个缺乏。”
刘波对德国学校的体育制度颇有研究。德国的大学没有体育课,是因为青少年在中小学的时候已经完成了体育教育的全部过程。“学生已经养成了比较好的锻炼习惯,而且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运动技能,甚至达到了较高的运动水平。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大学还开体育课就变成画蛇添足了。”刘波说,“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是因为中小学的时候没有达到这样一个效果。当他们上大学的时候,学生缺乏运动技能,缺乏锻炼习惯,缺乏健康常识。这样的人如果你还不给他去上强制的必修课,还不给他一些强制的锻炼,那怎么办呀?我们的国情决定了,中国的大学体育必修课一定要上,而且一定得稍微带点强制才行。”
在王新的印象里,最轻松的体育课就是小学和高中的体育课。小学体育课上,老师先带领大家热热身,大家一起做集体活动。高中的体育课点名之后直接解散,男生跑去打篮球,女生留在操场上踢踢毽子聊聊天,学霸学神回教室继续写作业。最痛苦的是初中的体育课。王新至今记忆犹新的是,为了通过中考800米测试,初二的某节体育课上,老师要求同学们“绕着150米的操场跑11圈,跑完还要做三组蛙跳和一组‘两头起’”。严格的训练对于提高身体素质的效果是显著的。苦练了两年,到了初三上学期,王新终于达到了800米测试的满分水平。
但对于中考体育成绩,王新给出的解释是“不得不练”。初中相对专业的体育训练并没有培养她对于体育运动的兴趣,也没有教会她除了长跑、热身以外的任何技能。王新中学时最感兴趣的运动是篮球,因为“看起来很帅”。上大学以后,她跟着室友修读了一个学期的中级篮球课程,之后就再也没有碰过篮球了。因为打篮球“太累,太晒”,比起室外运动,王新更愿意选择在有空调的室内跳健美操,或者游泳。游泳也成了王新现在最喜欢的项目,“是唯一一个比较舒服的运动”。
“从小到大,家长学校都告诉你体育课没用,现在上大学了学校告诉你要锻炼身体,你会听么?”作为“过来人”,刘克很清楚学生们的想法。在刘克的印象里,清华“计入总成绩排名,挂科必须重修”的体育课规定已经实施很久了。但是,与知乎上学生们的怨声载道不同,当年火爆一时的水木清华BBS上没有看到过多少对学校体育课的口诛笔伐,相反,大家参加体育的热情非常高。“大二那年北京国际马拉松赛,班上不管男女生至少2/3的人去参加了半程马拉松,那天清晨在操场上排队等着上大巴去天安门的人不计其数,甚至一度以不去参加为耻。”
2005年,清华大学6000多名学生同时参加北京国际马拉松比赛|图源清华体育微信公众号
在刘克看来,现在这项规定在同学间造成了这么大的反弹,校方犯的最大的错误是没有根据现实情况对这一规定进行调整。他在知乎回答里总结道:“最近十几年来我们国家的中小学生在体育锻炼上的时间越来越少,学生体质逐年下降……他们错过了中学阶段这个锻炼的黄金时间以后,要求他们在一个学期或者一年的时间里既要兼顾压力巨大的学业,又要把过去6年欠的体育债补上,这个真的是很难。”
“所以实际情况是,清华在为我国中小学阶段糟糕透顶的体育教育承担骂名。” 刘克说。
“从小学到大学阶段,体育老师给学生教了很多技能,但是在思想方面没有形成这样的认识。”马新东说,“我们现在社会和以前不一样。以前大学生相对来讲没那么大压力。大学生少嘛。所以空闲时间怎么办呢?不是去看电影就是去运动,有了运动技能就可以锻炼。但现在的学生没有时间锻炼。就算掌握运动技能之后,他也不见得有时间去。如果没掌握,他更不去了。”
“大家为什么反感这件事情,是因为这件事情跟学分挂钩。一旦与学分挂钩,就感觉好像切身利益受到了严重的损害。”汪晓赞一针见血,“但是所有的课程、所有的学分,都是为了我们同学的成长的,而不是为了一个功利性的目的。所以这就说明我们的同学对学分、对课程学习的理解,还依然停留在应试教育层面上。”
从中学到大学,教育的目的发生了转向,但学生的思维却停滞不前。“这是一个很严重的中国的社会问题,”汪晓赞笑得有些无奈,“我研究了二十年中小学体育,五年前我开始研究幼儿体育。因为我发现体育教育到中小学的时候也晚了,就应该从幼儿开始。但是这个路是很艰难的,因为大家还是应试教育思维。中小学体育老师在学校是不被重视的,做到最后他们也一肚子怨气。但是没有办法,为了学生的健康成长,你只能坚持。”
坚持
很多时候,学校对体育的坚持在学生眼中是一种“强制”。清华大学从2008年开始要求学生参加“阳光长跑”日常锻炼,在当时就引发了不少争议;2014年开始要求大一学生每天下午4点半“刷卡”参加集体锻炼,又引发了新一轮的矛盾。2020年10月,为了更好地监督健步走作弊行为,华东师大公体俱乐部面向全校公开招募150名拥有匿名举报权的“健步走稽查员”,引发全校学生的一致声讨,最终,公体俱乐部撤回了这一通知。在多次的争议与声讨中,同学们提到最多的一对矛盾是“强制”与“自由”。寒窗苦读十二年,大学生们普遍养成了自主学习的习惯,却没有养成自主锻炼的习惯。体育,成为了高校里一个特殊的领域——既没有办法像文化课一样完全相信学生的自主性,又要像文化课一样尊重学生的自主权,不能过分强硬。体育教师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为了迎合学生的思维,高校的体育制度做了不少妥协和让步。2018年,由于学生意见太过强烈,华东师大教务处召集学生代表与体育与健康学院教师代表召开了两次见面会,时任校党委书记童世骏和主管体育的副校长戴立益亲自参加。结果,学生代表对体育的态度让一众老师“哑掉了”。“有一位女同学就说,冬天锻炼太冷,夏天锻炼太热。早上跳完操之后没时间回去洗澡,她这一天都不得劲,所以最后不愿意锻炼。”汪晓赞十分无奈,“我就说,体育课也是课,你不能因为是体育课,学生有了这样的一些意见,不去认真的判断意见的真伪和对错,然后就来召集我们左一次右一次开见面会。这归根结底,还是认为体育课不重要,希望我们妥协。”然而,这两次会后,华东师大公体俱乐部还是做出了妥协——取消“健步走积分的有效判定与耐力跑成绩进步幅度挂钩”这一规定。
“大学生了,基本的世界观价值观形成的差不多了,不喜欢锻炼就是不喜欢,再强制就收效甚微了。”刘克说,“我小时候读书那会,体育好是很光荣的,大家都羡慕你。踢球打球烂就没法跟其他人一起玩了,大家潜移默化自然而然地愿意去参加锻炼。”
教师们也渐渐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现在,高校体育课的教学目标正逐渐转向,试图在大学里弥补中小学没有营造的体育氛围。
“其实现在学生都是这样,他是清楚什么东西好,什么东西不好,他也清楚什么东西是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的。只是他有的时候对自己的把控能力不够。”刘波说,“我们现在讲一个‘环境强制’,也叫‘环境监督’。比如说一个班的同学,别人都是认真在锻炼,只有你想去作弊,那别的同学就觉得你很怪,或者说你在班里有点格格不入,你自己也觉得不舒服。最终学校希望达到一个文化强制,或者文化监督。也就是说,在学校里形成一种文化,大家都觉得我应该自觉锻炼身体。”为此,清华大学体育部与学生部、团委等学生系统合作,尝试构建良好的体育氛围。
“还有就是大一的课外锻炼。我们每年会招聘六十多个研究生体育助教,助教会带同学们集体出来锻炼,然后也会在班里去做一些宣传。所谓的环境是大家共同来努力形成的。”刘波补充道,“我们去从宣传上会这么去讲,然后从引导上会这么去说,体育助教在管理上也会这么去要求。那么时间长了就会形成这样一种环境。集体锻炼的时候大家都出来锻炼,就你不出来,你肯定觉得不好意思。”
清华的强制体育历史悠久,“文化强制”也初见成效。“体育锻炼真的是对这个人一辈子有好处的。清华这样的校友故事特别多,传遍了之后大家慢慢都有认同了。”马新东介绍,全国范围内发生过一些长跑猝死的情况,让一直坚持3000米测试的清华大学有了一定的压力。“因为我们比国家要求测的距离长一倍。”是校友的鼓励让校方顶住了压力。“当时其实我们也很犹豫,觉得跑三千米这么跑行不行,要不要取消。但是校友听到之后都说绝对不能取消。大批在国外的校友都发邮件过来,说长跑对他们的帮助太大了。这已然是形成清华的一种传统了,清华校友高度认同。”
已经毕业十三年的刘克依然清晰地记得,清华的体育氛围对自己带来了多么积极的影响:“让我第一次知道我这种跑渣也能跑下来21公里,还是蛮涨信心的。还有游泳,轮滑,都是在清华学会的技能,现在还偶尔会去玩一玩。而且身边一群人成绩又优秀,又爱运动,这个给人心理上的影响是非常正面的。”
电影《无问西东》中马约翰先生冒雨带学生上体育课跑步|图源清华体育微信公众号
五六十年代清华学生进行课外长跑锻炼|图源清华体育微信公众号
汪晓赞介绍,今后华东师大公体俱乐部课程将会采取更加稳定的奖励模式,完善俱乐部的“市场化”体制,这是七年前就设计好的俱乐部运作模式。俱乐部课程与必修的公共体育课程最大的区别在于积分奖励制度。积分相当于虚拟货币,以积分评定星级学生会员,以课程质量评定星级教练。为了鼓励同学们参与俱乐部课程,俱乐部将课程分为普通课程与精品课程两类。只有在俱乐部的学习达到一定课时量、获得积分足够的同学,才有资格选择精品课程。2018年秋季学期,公共体育俱乐部开设了课外拳击精品课,并特别邀请学校的青年教师、拳王邹市明亲自授课。当时,这门课异常火爆,吸引了很多高年级的同学前来参加。
“今后我们会采取‘校长挑战杯’奖励计划。我们的奖励不是像运动会那种第一第二第三,我们奖励进步最大的人。比如说我们有健康精英、健康冠军、健康达人、健康能手。健康精英,他可能是进步幅度最大的前10%的人,健康冠军就是前20%,健康达人前30%,健康能手前40%。”汪晓赞说,“这样的话,有一大批人可以得到不同程度的奖励。我们可以有实物奖励。也可以有证书奖励,也可以有积分奖励。最关键的是,由校长亲自颁奖。这是很大的教育意义。”
邹市明在华东师大授课|图源ECNU公共体育俱乐部微信公众号
只是,老师们一致认为,要改变学生的思维,仅仅依靠高校单方面的坚持还远远不够。“我其实很赞同南京理工大学王宗平教授的一个观点,”马新东说,“我觉得从长远角度来讲,如果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的话,还是要把体育作为高考的一部分。但是增加体育作为高考的考试内容,首先必须要减负,不能作为增量,否则孩子们负担会更重,会有危险。体育可以跟地理、历史、生物等学科一样,作为3+X中的一门必选学科,起到一个导向的作用。孩子们在小的时候就会注重体育锻炼,将来有可能会成为高考选项之一,体育课分数的比例可以逐年增加比重。”
根据上观新闻的报道,2020年10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全面加强和改进新时代学校体育工作的意见》中提到了“启动在高校招生中使用体育素养评价结果的研究”。关于体育纳入高考的研究已经启动,但是许多专家仍然对此持反对意见。反对者认为:全国各地存在体育教育资源不均衡的问题,各地体育教学质量存在差异,体育纳入高考会出现不公平问题。另外,体育高考会把体育变成应试学科,会增加学生对体育的反感。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毛振明等专家认为,体育考试仅仅是个在应试环境下不得已而为之的有力抓手,需在公平的原则下做好考试内容和组织形式的设计,另外还需要采取更多根本性的措施,结合当前进行的体育教育改革,逐步促进和巩固学生健身意识与健身习惯的养成——这应该是体育高考的真正目的以及价值所在。
“体育课的效益是一个长期的、隐性的效益,短期的效益是很难显现的。”马新东说,“学校在体育方面投入很多,但是学生的健康得通过一辈子才会有更好的证明。基本上年轻人身体素质再差也是健康的,出问题可能会是四五十岁以后的事儿了,那时你已经远离学校了,所以一个学校对体育的重视是一个良心工程。他关注的是学生的终生健康,而不仅仅是现在。”
在采访的最后,刘波言辞恳切:“如果最后谈点希望的话,我是希望,咱们在校的学生能够认识到体育的重要性,理解学校采取这些措施的初衷,真正能够配合学校把这些做好,最终受益的是他自己。”
(文中王新、向寒、刘克为化名)
采访|孟必莹
写作|孟必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