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写作 | 秘而不宣的日常生活

发布时间:2021-07-20浏览次数:2098

作者|李梦迪(19新闻)

按语:2020-2021春季学期《创意新闻报道》必修课,聚焦叙事新闻的采写技艺,致力于发掘具有时代感的新型故事,部分课程作业发表于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极昼工作室(搜狐新闻)等内容平台。经任课教师推荐,现选编若干优秀特稿作品,不定期刊发。


      儿子16年前离家出走,老汤到处寻找,没有音讯。6年后,他决定停止寻找,保留一点活着的念想。他和老伴努力让生活变得正常,看似平静的生活却经不起一点波澜。

   阳台上养了22盆花,品种换过很多,但一直是22盆。

   老汤78岁了,平时就在家里种种花弄弄草,芍药、菊花、郁金香都养过。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阳台上看花。哪几盆突然冒出花骨朵了,哪几盆开得更旺了,哪几盆叶子有点黄,得修剪了,哪几盆的土有点干,得浇水了。

   他照顾这些花,像照顾孩子一样。看到长势好的,他会掏出手机仔仔细细拍些照片,出去的时候给别人看,瞧瞧,我这花开的多好!看到开的不好或者开败了的,他会端起花盆凑近来看,摸摸枯了的叶子和花瓣,再放回架子上。然后,搬个凳子,点根烟。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摔碎的花

   这天早上,老汤去阳台上浇花,不小心碰倒一盆。花盆碎了,根摔断了。

   看着摔在地上的花,脑子里嗡了一下,一连几天心里都不舒服。

   “怎么就不小心碰倒了呢。”老汤很自责,老伴劝他别一直想,没用。他自己劝自己,也没用。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轻轻起床,特意看了眼还睡着的老伴,这才放心关上门出了房间。

   推开门,走进了儿子的房间。坐在桌前的凳子上,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有些生锈的盒子,里面是一些十几年前的照片。老汤一张张翻看这些照片,不知不觉,眼睛红了,他抹了抹眼睛,把照片整理好放回去。

   这是老汤的习惯。他睡眠不好,经常失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去儿子的房间,有时翻翻照片看看日记,有时就枯坐着。

   这个习惯老伴不知道。“她精神状态不好,我不跟她讲这些,省得她再担心。”两人话不多。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记不清了。

   两人的晚年生活,跟大多数老人差不多。早上6点起床,洗漱,老伴去厨房做饭,老汤去阳台上浇花,然后收拾收拾屋子。吃完早饭后,老伴坐在沙发上织十字绣,老汤去公园锻炼。12点多吃午饭,午休两小时,6点多吃完晚饭,老汤再去公园锻炼,老伴在小区里打太极。洗完澡看会电视,10点左右,休息。

   平时一起去公园锻炼的,都是附近小区的老人,20多个。聚在一起聊的大都是家长里短:谁整天帮孩子张罗着相亲,谁最近带小孩搞得浑身酸疼,谁最近身子骨不活泛了……大多数时候老汤是沉默的,他不怎么聊家里的事。

   不熟的人会觉得老汤有几分神秘,几分怪异,总是裹着自己,说话做事都拿捏分寸。有人问他,儿子最近怎么样?老汤总是笑笑,摇摇头,“就那样,在外面打工呢。”总是这句话,说了16年。

   上午10点左右,老汤点了根烟,坐在阳台的凳子上,看花,发呆。

   21盆。那一盆摔碎之后,老汤没像以前那样立刻再买一盆回来。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烟圈,低声说,“顺其自然吧。”

   养花的爱好,是从儿子离家之后开始的。起初是为了打发时间,慢慢就离不开这些花了。他把这些花当成儿子。

   儿子汤琦1983年出生,那年老汤40岁。5年前,他结束知青生活,从黑龙江回到上海,经人介绍与小云结婚。

   大多数时候,老汤不愿意聊儿子。跟老伴之间也很少提儿子,一是她现在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不好,二是提起儿子的感觉,让他们恐惧,“心像被拧起来一样。”

   嘴里不说,但经常想。比如现在,坐在阳台上,看着花,就在想儿子。

   想到儿子生产的时候撞到骨盆,导致脑中有淤血,出现青紫性窒息。出生时就在生死边缘徘徊虽然平安活了下来,却患上了先天性脑瘫。

   想到儿子两周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连坐都很困难。

   想到夫妻俩抱着儿子四处看医生,吃药、针灸、推拿,持续了9年。

   想到儿子后来基本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却带着一些独特标识——左胳膊总是向后甩,走路缓慢,吐字不清,眼睛往一边斜。

   ……

   这个时候老汤很憔悴,很疲惫。

   这种思念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吃饭的时候,洗衣服的时候,下雨的时候,乘地铁的时候……老汤会想起来儿子的某个表情、某句话,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开心的样子、生气的样子。从儿子离开那天开始,以往点点滴滴的画面就这样断断续续的进入老汤的脑海里,不断地进入,离开,进入,再离开。

   老汤说,这是种周而复始的折磨,可是又必须如此,“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如果不去一遍遍想,慢慢就忘了。”


三口之家合影。 图/受访者提供

食言

   1991年,汤琦8岁。由于身体原因无法念正常的小学,就在浦东新区的辅读学校念书。平均每个班16个学生,大多有先天性的智力问题,部分是身体残疾。

   左老师是汤琦念书时的班主任,在她的印象里,汤琦非常要强,经常参加各种活动。“学校一有什么活动需要学生参加的,他每次都会主动报名。”

   辅读学校是八年制教学,毕业时学生的知识水平可以达到小学五年级的程度。1999年汤琦毕业,当时的中学并不接收从辅读学校毕业的学生。想读中学,就意味着要回到正常的小学重念一遍。一方面是年龄不合适,另一方面是当时的小学对身体有残疾的学生基本是拒绝的。老汤为此还去过浦东区教育局反映,最终也没有办法让汤琦中学。

   汤琦难过了很久。在日记里,他写了这样一句话,“我真恨自己,怎么会有一双呆板的手,我恨不得自己的手一夜之间变得灵活,将来能干好多好多事。”他讨厌身体上的残疾,觉得这限制太多,让他很难正常的上学、工作、生活。

   从辅读学校毕业后,汤琦经常一个人呆在家里,跟同学之间的联系也变少了。他越来越沉默,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着窗帘,一整天都不出来。

   那时候“抑郁症”这一病症并不为人熟知。老汤觉得儿子是在家里太孤独了,他每隔一天就会带儿子出去走走,人民广场、南京路、世纪公园……去了上海的很多地方,也去了杭州、天津等地。

   慢慢地,汤琦变得和以前一样开朗了。

   20047月,家里动迁搬进新家,汤琦说想开一家超市,让以前辅读学校的同学来店里工作,一起把超市做大。

   老汤很支持这个想法。尽管有点担心儿子的身体状况,他还是在小区附近开了一家小店。

   夫妻俩看着渐渐变得开朗的儿子,希望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过下去。

   汤琦日记中写道,“游泳结束了,我的心情舒畅多了,回头再看看妈妈,她疲劳地说不出话来。我想妈妈是了我高兴却不顾自己的身子,可我平时还惹她生气,我太不懂事了。今后我要多考量母亲的难处,让她幸福快乐。”

   在一切就要步入正轨的时候,汤琦食言了。

   200547,汤琦离家出走时,22岁。

   现在想起来,老汤还是觉得那是很平常的一天。

   那段时间老汤的父亲生病住院。上午,他和妻子像往常一样去医院看望。他们告诉汤琦,午饭和晚饭要去饭店里面买,“可以拿一张一百块的,正好换点零钱,店里零钱别不够用了。”临走前,老汤特意站在店门口跟儿子交代了这句话。

   汤琦晚上去饭店吃完饭后换回了几十块零钱,发现其中那张50元是假币。他回饭店找老板,由于口齿表达不清,尽管很生气,没办法让老板承认。

   这是后来老汤四处寻找儿子时,从街坊邻居那里拼凑出来的情节。至于当时的具体场景,没人说得清

   可以确定的是,回到小店之后,汤琦把这张假币当作零钱找给了来买东西的顾客。

   下午5点多,老汤夫妻俩从医院回来。刚到店里,就有人拿着一张50元的假币走进来了,询问之后,老汤拿了一张真的50块给顾客。

   关了店,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6点半了。汤琦一直没有说话,坐在沙发上,右手紧紧握着左手,双眼低垂,咬着嘴唇。

   吃饭时,妻子生气“这个店就不应该开,你这次给人家假钱,跟骗子小偷有什么区别?”

   汤琦猛地站起来,推了她一下。这是汤琦第一次“动手”。

   老汤起身,站在两人中间,“你这样对父母动手是会被关进监狱的。”

   汤琦顿了一下,说了一句,“我要走。”

   老汤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和钱包,“你要出去可以,手机和钱包放在家里。”本来想防止儿子拿着钱和手机去远的地方,没想到的是,后来再也没有联系上他,他也再没有往家里打过电话。

   汤琦打开家门又重重关上。

   晚上10点,汤琦还没有回来。夫妻俩着急了,对着电话簿跟汤琦的同学还有老师挨个打电话。没人见过他。

   他们去455路公交车终点站等,到晚上12点多汤琦也没有回来。那时候附近马路没有监控,汤琦就这样突然消失了。

   老汤经常梦到那一晚,他想拉住儿子的手,可怎么也用不上力。他只能在梦里一次又一次看着儿子离开。

寻找

   电话响了。

   老汤赶紧去接。号码是儿子选的,尽管现在没多少人用座机了,老汤还是一直保留着,“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就给家里来电话了。”所有的寻人启事上,留的都是这个号码。

   每次电话铃响,他都希望是儿子打来的。

   是广告推销老汤说了句“不用了,谢谢”,挂了电话,摇了摇头,转身去了儿子的房间。

   坐在桌前,打开电脑。2008年,老汤听说有人通过网上发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就买了台电脑猫扑网、寻子网、腾讯网……免费的或者收费的网站他都发过。

   2010年开始,他在微博发帖,网名是“憔悴父母盼儿归”。

   “汤琦,小名琦琦有点残疾。上海人,男,虚岁39岁,身高1.63米,四方脸,双眼皮,嘴角左上侧有一颗黄豆大黑痣,上门牙缺一小角,说话语速稍慢。2005年离家出走,至今无音讯,希望热心网友帮忙留意……

   找不到。发出去的帖子石沉大海,很少收到线索。

   抽屉里放着一沓厚厚的资料是以前攒下来的车票、写过的信、去公安局上访的登记表、打印过的一些寻人启事……

   为了找儿子,老汤没少去公安局。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河北省沧州市公安局、北京市公安局大兴区分局、唐山市公安局……大多数的回复都是“再等等。”

   刚开始找儿子的几年里,只要有一点线索,甚至是梦到了哪个城市,他就立刻出发。天津、廊坊、唐山、浙江……他都去过,可每次都找不到。

   老汤那几年坚持写日记好多话想说,没人可说,就写在本子上。

   “以上情况说明这位秦皇岛青年所说的琦琦很可能就是我的儿子,这使我绷紧的心稍许松了一些,是在黑暗中见到了一丝光明。”

   “这些天睡不着觉,因为思念儿子。”

   “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我的儿子。”

   “琦琦,今天是2007120日,你离家出走已经19个月零3天了。”

   ……

   2011年,汤琦离家6年后,老汤决定不出去找了。“找不动了,也不敢找了。”老汤手里拿着烟,眼里透着不见底的深邃。

   找不动了。在若大的中国寻找一个人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时间、距离、心态,每一次寻找所付出的成本和代价都压的老汤喘不过气,他不止一次感受到死亡

   不敢找了。老汤很害怕,怕找到最后发现儿子已经不在了。平时看新闻最怕看到的就是人口和器官买卖,这会无限放大他内心的恐惧。

   “不找了,也给自己留个盼头吧。”在老汤的信念中,儿子没回来是因为自己没有出去找,比起继续找下去所面对的未知,这会让他好受很多,也留给他等下去活下去的希望和动力。

老汤寻找儿子车票、信件等。图/受访者提供

起风了

   发完帖,老汤去厨房和老伴一起做饭。两个人吃的不多,中午炒一个菜拌着饭吃。

   吃午饭时,老汤会看看新闻,偶尔会跟老伴聊一些社会上或者小区里的事。汤琦刚离家那几年,吃饭时会摆上儿子的碗筷,后来起来。

   不光是碗筷,老汤和老伴把跟儿子有关的事都“藏”起来了。

   他们把汤琦的衣服放到柜子里,跟儿子的合照放在抽屉里。但保留了儿子的房间——11.6平米的卧室,墙上贴满辅读学校的奖状,纸张泛黄。

   大部分时间,房门是关着的。除此之外,家里很少儿子生活过的痕迹了。

   即使努力让生活正常,在老汤夫妇心里,儿子始终是解不开的心结。78岁了,日渐衰老的身体不允许他们整日难过——老汤有长期的胃病,难捱的胃疼不定时来袭,老伴的身体也不断出问题。

   想要等到儿子回家那一天,就要努力多活几年,这需要正常的生活和平稳的心情。但在刻意营造的日常生活背面,是漫长的思念和持续的精神压力。就是在这种矛盾的状态下,夫妻俩熬了16年。

   汤琦为什么没再回来这像一道无解的题,缠在他们心里。

   老汤无数次回想那段时间,依然找不到什么异样。如果不是儿子突然离开,那段时间只是漫长一生里的零碎片段,会很快过去,尘封在记忆里,遗忘。

   儿子的离开,让那段日子不断地被记起、放大,循环着,重复着。

   从汤琦消失的那一天开始,老伴抑郁了,精神恍惚。她觉得是自己说话太狠,或者是平时对汤琦管教太严,才导致他离开。

   2012年初,小店关了。老汤本来想把店开下去,因为汤琦很喜欢这个小店。

   坚持了8年,还是决定关了。身体原因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个小店里有太多儿子的记忆,再开下去,他和老伴会一直沉浸在回忆里,生活很难正常。

   关店那天,老汤坐在店里,看着天空慢慢变黑,街边路灯亮起,路上车水马龙。他坐了很久。他想过无数次,儿子朝他走过来,脸上挂着笑。

   关店之后,夫妻俩努力往前走。这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他们想出的办法是,不去主动提儿子,把思念放在心里。

   起风了,老汤起身去阳台关了窗户。

   老伴正在织十字绣,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到身上。看着老伴,老汤又一次意识到俩人快80岁了,已经进入人生的最后阶段了。他知道自己和老伴都在努力走出悲伤,都在努力活着,等儿子回来。对他们来说,多活一天,就多一分见到儿子的可能性。

   老汤拿起客厅角落的水壶,阳台上还有21盆花要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