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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学期,20级本科新闻和19级本科播音班分别开设《新闻采访和写作》和《新闻采访》必修课,2021年9月开始由陈红梅老师主讲。国庆节后,同学们进行新闻采写综合练习,陆续提交课程作业。经补充采访修改完善后,任课老师将挑选一部分优秀作业,不定期刊发。
共享单车已经是城市生活密不可分的一环,当我们骑车前往目的地之后,我们有着生活的下一站,而共享单车就此留在原地,等待下一位用户,如果不加以调配,单车往往会聚集在地铁站、商圈入口等地,工厂、小区附近则“一车难求”,共享单车调度员这一岗位便应运而生。
根据交通运输部2021年首场发布会公布的数据,全国投入共享单车达1945万辆,共享单车调度员达十万人。他们每天跟随手机应用的指示,将共享单车投放到热点地区,解决“最后一公里”的出行问题。2021年11月20日早上八点,记者坐上了负责吴泾镇共享单车调度工作的调度员张师傅的面包车,记录张师傅如何帮助共享单车完成它们的使命。
追“热点”的人
早上五点四十分,张师傅准时从床上醒来,穿好衣服走出住了三个人的房间,挤进不足两平方米的卫生间洗漱。早上六点,张师傅搭着他哥哥的车前往工作区域附近,他哥哥往往会把他送到金杨路都市路公交车站处,张师傅再步行十分钟走到申嘉湖高速下,他前一天晚上停车的地方。
张师傅直接拉开车门,跳进车座里,摸出兜里的钥匙发动面包车,机油的味道很快充斥整个车厢。张师傅右手轻轻摇了摇换挡杆,左手把两侧窗户都放了下来,便踩下了油门,面包车颤抖着驶离了草地,前往永德路地铁站附近。
张师傅和他的面包车
把车停在地铁站出口旁的非机动车道上,张师傅打开了面包车的后门,露出了空空的车厢——面包车的座椅都被拆下来腾出空间装共享单车了。他把车厢门开到最大,再用绳子简单固定,免得搬车的时候会被车门挡住。他打开手机,走到停放的共享单车旁,对准座椅下的二维码,一个一个扫过去,“哈啰单车”的提示音和车锁打开的咔哒声响成一片。张师傅把扫开的车先挪一部分到车尾的非机动车道上,然后一手抓住左边的车把,另一只手抓住车的横梁,一步迈上车厢尾部的踏板,再一弯腰走进车内,将共享单车车头对向左边窗户,收起脚撑,把单车靠在驾驶座的靠背上停稳。随后又跳下去,一只手抓住另一辆车的右边握把,另一只手还是握住横梁,将车头对向右边窗户,错落着把车停住。这样一左一右交错停下十二辆之后,张师傅把第十三辆共享单车横过来压在了那十二辆车上。随后又是重复的一左一右的来回,当第二十七辆共享单车被装进长约三米、宽约两米、高约一点七米的面包车车厢里以后,张师傅用绳子在摞在上边的单车车把处、最外侧的几辆单车横梁处绕了几圈,再用力把车门拢到一起,用剩余的绳子在两扇车门中间打了个活结,固定住已经凸出了面包车车尾的单车。
张师傅在扫开将搬运的共享单车
根据手机软件的指引,张师傅和他装载的二十七辆共享单车将前往大数据统计得出的“热点”处,将这些单车投放到那里。这些热点基本固定,今天的第一趟的目的地是5公里外的紫光路上的一个工厂。抵达热点后,张师傅同样把车停在了非机动车道上,一辆一辆把单车卸了下来,停在非机动车道上。随后,他把单车推到指定的共享单车停放处,把车头左斜,放下脚撑,再把座椅调到最低。这样的动作重复二十七次之后,张师傅围着刚摆好的单车从头到尾走一遍,把每一辆单车的锁都关好,再走到这一排单车的一侧,拿出手机给这些单车拍照上传到程序中,等待系统检验合格之后,这一趟二十七辆车的绩效才会被记录到张师傅的账户中去,但每一趟一般都会有几个检验不合格的单车,往往一趟只能拿到二十三辆左右的绩效。
张师傅在卸载单车
平均这样一趟投放工作需要花费三十分钟的时间,张师傅每天需要重复十二次这样的工作,才能完成他每天投放二百二十辆的任务,拿到当天五百元(税前)的工资。
偶尔张师傅在路上还会遇上交警,有时会拿到一张客货混装的罚单,被罚没两百元,有时则会拿到一张私自改装的罚单——罚没五百元,相当于他一天的工资。“不过总在这一片区域开车嘛,交警都在哪里也都熟,避开他们就好了,”张师傅笑着说,“如果偶尔被抓住了那也就认罚呗,毕竟是我犯错误了嘛。”
“公司要求我们有一辆面包车或者更大的货车就可以了,那大家基本都是一辆面包车然后改装,”张师傅补充道,“公司不管我们这个的。”
张师傅将单车装到他的面包车上
张师傅的工作还不止于此,和大多数开车的司机一样,他的方向盘旁架着一个手机支架,不过他不是用手机来刷短视频,而是时刻关注着一个微信群“吴泾单车美团哈罗清运对接”——群里聚集着闵行区的美团、哈啰共享单车的调度员还有城市管理者们。城管们会把单车摆放不整齐的停放点位置发到这个微信群里,对应公司附近区域的共享单车调度员需要根据“5、30、60”原则解决这个问题,也就是说:调度员需要在5分钟之内回复城管的消息,并且在30分钟之内到达现场,在60分钟之内解决问题并反馈。张师傅每天都会被叫去处理五六次这样的问题,有时要从辖区的一边跨到另一边,有时刚摆好单车就又有用户破坏了队形。
“那群里发了消息就得立刻回,不然负责人就要生气骂人,”张师傅苦笑着说道,“我们干这个活也都是谁有时间了谁去干一下,和我们的工资都不挂钩的。”他把车停在小区大门附近,整理起那里的共享单车,整理的标准和投放的标准一样:车头朝着统一方向,车座高度一致,车座底的二维码不被遮挡。“因为小区里居民下班回家的时间不一样,有时候拖拖拉拉十点多才基本没有人骑车回来了,收拾完最后一批单车我才能下班。”张师傅笑了笑,“这几天都是十点多才能回家。”
深夜整理单车的张师傅
“群里这两天又吵起来了,”张师傅道,“区域领导说要我们每天找四十辆闲置车,就是那种三天没人骑的,搬到热点去。”这四十辆闲置车大多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桥下、花坛里、单元楼楼道内、甚至倒在了河里……通过手机上并不足够精确的定位找到这些藏起来的共享单车往往要花费上一段时间,有的单车甚至被人私自上了锁,张师傅还要花时间拿面包车上的钳子把锁拆下来。“我也没一天找四十辆过,”张师傅说,“一天找个十几辆就顶天了,尽力去找嘛。”
张师傅展示他找到的闲置车
不过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张师傅一样想,工作群里有人已经公开表示“我就是不找”,也有人说“别人都找我就找”。张师傅把路边一辆倒在草丛里的共享单车扶起来,拍了拍座椅上的灰,解释道:“毕竟这个任务和工资不相关,做了也不多拿钱,不做也没什么关系,大家就都不想做。”
摆放好最后一辆共享单车之后,张师傅把他的面包车停在高架桥下,打开车门跳到混杂着口罩、塑料袋和露水的草地上,滑了一个趔趄。他走到车尾,打开车门,弯着腰走进车厢里,拿起车里的一把扫帚,把空烟盒、食物包装袋、卫生纸通通扫进车后的草地里。清扫完以后,他把扫帚扔在车里,跳下车,关上车门,拍拍手说:“太脏了,都是那些人扔在车筐里的垃圾,每天都得扫一下。”
张师傅打开手机联系他的哥哥,如果哥哥和他一样还没回家,他就会走上十分钟的路程,来到早上哥哥给他送到的公交车站处等他的哥哥。“因为小区停车位收费,我俩就买了一个停车位,我每天坐他的车,”张师傅解释道,“有时候他回去得早,我就自己骑车回去,十三公里,四十多分钟就到了。”
“你骑车回去吗?我给你扫一辆骑走啊!”张师傅挥着手机说道,“给你找一辆好的你骑走。”提示音响起,车锁咔哒一声打开,漆黑的夜色下昏黄的路灯撑起一片光亮,张师傅弓着身子骑着车穿行在无人的街道,那是每天二百二十一个“最后一公里”中唯一一个独属于张师傅的“最后一公里”。
从农村到县城到上海
每天晚上,张师傅经过车墩影视基地,来到北边1984年建成的影视公寓,穿过没有路灯的小区,走到单元楼门口。伸手拉开单元门,楼道左侧是掉了漆的扶手,脚下是灰色的水泥楼梯,有的台阶棱角处已经有了缺口,张师傅左手虚扶着扶手,一步一步走上了二楼。木制的门框上装了一个黑色的防盗门,张师傅没有掏钥匙,稍稍用力一拉,就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不足六平方的客厅里只有一盏冷光的小台灯亮着,照亮了木桌子上大大小小的袋子,桌子旁摆着两张有些开裂的黑色木头凳子和一张粉色的塑料小凳子。张师傅脱下外套,拉了一把凳子靠着墙坐下,拿出了屏幕碎了一角的手机,用右手食指点开了微信置顶的头像,发起了视频通话。
五百公里外的连云港灌南县,张师傅的妻子接通了视频,把摄像头对准了女儿。张师傅看着屏幕中上小学三年级的大女儿,嘴角挂上了一抹笑容。
张师傅左手拿着手机,对着屏幕问了女儿很多问题,身体怎么样啊、妈妈最近和你生气了吗、最近作业完成的怎么样啊……女儿盯着屏幕,一条条回答着。如果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张师傅就会微笑着看着女儿;如果女儿在学校犯错误了或者成绩下降了,张师傅就会粗起声音来凶她几句。问过一串问题后,张师傅微笑着看着屏幕,手机扬声筒里忽然传来了女儿的声音:“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张师傅右手搓着裤子,有些局促不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默,那边张师傅的妻子出来解围,接过女儿手中的手机,把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儿子叫过来聊了一会。张师傅又和妻子叮嘱了两句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就挂断了视频。
张师傅和妻子都是连云港人,妻儿留在连云港老家,张师傅一个人外出到上海、苏州这样的大城市务工。2021年初的时候,他在苏州太仓做货车司机的工作,四月来到上海,做了一名共享单车调度员。
张师傅在家里
“因为单车调度员能挣得多一点嘛,在太仓开车一个月就几千块,现在这挣得多,可以多给家里寄回去点,他们就能宽裕点。”儿子2021年九月上小学,开销大了,张师傅掰着手指算账:单车调度员的工作全年无休,只要没有极端天气的话就可以每天出勤,那就能拿满一个月税前一万五千的工资,不用交五险一金,税后大概剩下一万一千多;再除去每天开车的油钱,一个月差不多两千;合租房三百一个月;饭钱一千元……“一个人出来打工,住合租房便宜点;我没交五险一金,但是能多拿点工资,这样每个月能寄回去八千多块钱呢。”张师傅笑了起来,“以前也想过上保险,但是现在负担太大了,只能先把家养好,以后条件好了再考虑这些。”
张师傅租的是一个三居室,靠近小区内侧的房间供房东一家人居住,两外两间临北松公路的房间各住了三名房客。在张师傅居住的不足十平方的房间里并排摆了三张床,他睡在靠窗的那一张上。“每天晚上都有外边开车的声音,”张师傅转向窗户看了看,“不过还好,干一天活,躺下也就睡了。”
2021年从四月到十二月,张师傅还没有休过一天假,即使有一些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他也是自己吃点药之后坚持工作。“春节等到时候再说吧,我也是第一年来上海,”张师傅抬起头盘算了一下,“运单车这个工作全年无休,我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给我放假。”他顿了顿,“我很想回去,以前每年都要回去的。”
从上海到连云港的火车票大多在两百元左右,这相当于一张交警的罚单,三天的油钱,或者是二十天的房租;相当于孩子一节课的补课费,半个月的午饭钱,家里一个月用度的四十分之一。返乡的路和进城的路,需要用多少个“最后一公里”去换,张师傅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也没法给出答案。
采写 | 20级新闻学双学位 赵艺博
摄影 | 20广播电视编导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