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空间是大家的,那……那我不是大家啊!……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别往心里搁。”尽管《漫长的季节》已经收官,但秦昊饰演的“东北老舅”龚彪的各种金句持续在网络平台流传,甚至被做成表情包,从侧面也印证了台词之于人物的重要性及感染力。
《漫长的季节》中,秦昊饰演的“东北老舅”龚彪的各种金句持续在网络平台流传,从侧面也印证了台词之于人物的重要性及感染力
秦昊是东北人,剧中台词口音肯定不难,原剧本中很多语言也被他改成东北俚语,配合含混的吐字发音和下沉的语调,使人物自带“穷横”的松弛和幽默的“彪”劲儿。这是上个世纪东北土地上恣意生长的、生活一地鸡毛的市井老爷们儿形象。很多评论都在关注他自毁形象的敬业,但精妙的台词处理也是人物能否立住的关键。
一段时间以来,演员的台词功力成为人们讨论的热点。然而,到底什么是“台词好”的表现?
台词不仅是说话,它超越了剧本的有声表达,是表演不可分割的部分。好演员的台词功底不仅要有扎实的基本功,更要有对人物和情境的理解而凝练的艺术表达。哈姆雷特的经典台词“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曾被BBC以超豪华阵容重新演绎,同一句话被9个演员呈现9个版本,构成一段舞台小短剧,他们用各种不同的气息、重音、停连等技巧处理,表现叙事的不同逻辑和台词表演背后满满的戏剧张力。从这个意义上说,台词表演挣脱了文字的束缚,转化成有生命力的艺术。
亚里士多德早已言明:悲剧/戏剧是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语言。这规定了表演的范式——行动+语言。演员的表演必然是行动与台词的结合,将艺术激情赋予姿势、语言、音调、情境等,台词不仅是诵读或讲述,而是某种意义上的“导演”,决定表演的行动。
气息是台词的动力
台词“表演”的好坏直接显示了一个演员水平的高低,也标示了一部艺术作品可能达到的高度。对演员来说,刻苦的台词训练是必不可少的,他们甚至要练习在静止/运动等不同姿势的发声、咬字和气息。其中气息控制可能是最难的,它是台词的动力,没有气息,台词不能有效地点送,更无法形成节奏,哪怕表演轻声、哭腔都需要气息的配合。有些演员在表达角色或紧张或愤怒或激动等情绪时,多喜欢用急促的气息,甚至用力过度以至于鼻翼开合都很夸张。如此刻意的技巧使用只会造成角色与情感完全脱离,不会让观众信服。
演员刘琳在配音综艺节目《声临其境》中的表演足以展现她台词的表现力。她自身音色的标识性较强,略带点鼻音,相对较为厚重,但她在为《红樱桃》中楚楚配音时,用较为靠前的发声位置和吐字方式,与人物13岁清亮少女声线非常契合;同时她又利用克制的气息表现一点点哭腔,呈现人物超越年龄的沧桑和悲悯。当她为《骆驼祥子》中虎妞配音时,发声位置相对靠后,又用强爆发力的气息,配合收一点点字尾的吐字归音,精准还原泼辣爽利又不失善良的老北京姑娘。
王志文在电视剧《黑冰》里的表演一直被人称道,他所扮演的郭小鹏在最后一场戏的独白更是经典。这段台词长达11分钟,王志文一反现实题材电视剧的生活化表达,运用舞台剧较深沉的共鸣和气息,以古典文本的表达来演绎这个知识渊博却人格扭曲的大毒枭。这段独白和仰角大特写结合在一起,观众甚至能感受到演员气息的运用,能捕捉到他什么时候加强语气、表达重音,什么时候调整气息、故作轻描淡写。这场戏是故事的尾声,郭小鹏被执行死刑的前夜,也是他人物行为逻辑和动机的展现,因此这段台词用这种舞台化方式表演,既符合人物在临刑前的精神状态,又超越现实,为人物带来一笔重彩。
表演不准确,再好的台词也会被淹没
和所有的艺术创作一样,提升技巧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技巧背后所体现的艺术感受。苏秀曾评价赵丹:尽管有南方口音,但表达人物情感却很到位,他的台词就算好,有艺术的美感。赵丹在《乌鸦与麻雀》中扮演一个动荡社会底层的小混混——小广播,当他躺在破竹椅上,一边摇晃着椅子,一边做着轧金子发财的白日梦,“哈哈哈,我发财了,老子发财了!”忍不住哈哈哈大笑,竹椅也坐塌了。这句台词运用了上海方言和上海本地普通话结合,演活了这个小人物的得意和贪婪,一句上海普通话台词为角色锦上添花。
一句话写得再精彩,如果没有好好研究该怎么说,就什么也不是。演员研读剧本时很重要的就是揣摩台词背后的情感、情境,这些可能在文本中根本没有体现,写一个故事和演一个故事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语词与表演动作之间的关系。很多经典角色或精妙瞬间看似是很自然的情感流露,但大部分是设计出来的。
电视剧《潜伏》中谢若林结巴的语言特点就是导演与演员临时添加的神来一笔。他对余则成挤眉弄眼、结结巴巴地说:“现在两根金条放在这,你告诉我哪一根是高尚的,哪一根是龌龊的”,让人物一下子生动了起来,用黑色幽默的方式表现人物狡诈、唯利是图和卑鄙。在这里,台词暗示了一个人灵魂的死亡,也涂抹上剧情所要表达的悲喜剧色彩。
姜文说过台词必须要配合准确的表演,否则再好的台词也会被淹没。他的电影《让子弹飞》中张麻子向自己兄弟们求证鹅城民女被施暴的事,这五位兄弟都是以一句“大哥,你是了解我的”开头,随后分别以另一句台词展现各个人物不同的前史和性格。比如麻匪老七说“大哥,你是了解我的,我从来不仗势欺人,我喜欢被动”,演员危笑扮演的老七用表情和台词节奏表演了该句台词的潜台词即两性关系中的特殊癖好;也更暗示了人物的行动逻辑和最终命运:因为“喜欢被动”,他是唯一没有背叛张麻子的兄弟,也因为“喜欢被动”,他最终换了一个大哥跟着去了另一个未知的远方,这种台词表达也暗合了剧情。
表演艺术就是这样,灵韵产生于永恒的现时之中,有的时候也许只是一个小小的设计:一个停顿、一个重音、一个表情、一个眼神,却制造了人物永远的一瞬间。
“千万别超出生活的分寸”
台词不是复刻生活,如果演员不钻研台词,随意地说话,是达不到艺术审美要求的。学者们认为台词是从表演者身体内部过程的终结处开始的,仿佛在那一瞬间从思想和感受中喷发而出。这种“现时”是专属于表演的艺术张力和激情,是一种被雕塑过的真实和自然。
马龙·白兰度说过表演的实质就是要以假乱真,机械地背台词会让观众察觉演员在念剧本,因此开拍时他不提前完整背出台词,而是把自己做的记号、提词卡等放在拍摄现场随处可见——衬衫袖口、桌上水果、窗帘布等等。他提前准备的是人物潜台词、分析角色情绪、调动自己的情绪记忆,当一看到提词卡时,白兰度的大脑立刻活跃起来,身体迅速做出反应,好像是第一次讲台词所要表示的想法,于是一举手一投足自然逼真可信。
对于观众来说,也许不同媒介的表演产生的审美感受是不同的,影视作品似乎会让观众感到更自然、更生活化,而戏剧舞台的台词似乎显得更高亢,节奏起伏的韵律更明显。但是从创作角度来说,无论怎样的媒介,台词和表演的出发点都在人物本身。戏剧舞台上台词最怕有所谓“千篇一律”的舞台腔——即固定的声音位置和语调或者刻意追求“脸谱化”语音语调——毕竟戏剧表演和戏曲程式化表演和技巧性审美不同。徐晓钟在排练《麦克白》时也强调演员的台词处理不能刻意舞台化地拉腔拉调,要从内容出发。古典文本的台词必然经过舞台化的加工处理,但也只能服从于规定情境、人物情感,不是刻板地、不顾一切地把台词点送出去,任务完成了事。
莎士比亚曾借哈姆雷特之口阐释他对戏剧和表演的观念,孙道临传神的文字能力和台词功底又进行了完美的诠释(上译厂译制时部分段落由孙道临先生自己翻译):
念台词要念得跟我一样,很顺当地从舌尖上吐出来,有许多演员,他们爱直着嗓子喊,那我宁可找个叫街的。……即使感情激动,甚至于在狂风般的冲动里,你们都一定要懂得有节制,做到雍容大方。……可也别太温了,一定要非常细心地来掌握你自己,用动作配合话,用话配合动作,特别要注意一点,千万别超出生活的分寸,因为过分了就违背了演戏的意义。
这段台词是那么地平实,孙道临的演绎却让人百听不厌,仿佛是劳伦斯·奥利弗(《王子复仇记》1948年版哈姆雷特扮演者)的由衷之言。这是台词的魅力和表演的意义。
作者丨沈嘉熠(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来源丨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