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摄影报道故事系列 | 上海“龙门架”

发布时间:2024-08-07浏览次数: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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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期,新闻学系22级本科生开设《摄影报道》必修课,同学们自选选题完成新闻采访和拍摄。经修改完善后,由任课老师挑选优秀新闻摄影作品,不定期刊发。


        据说,这是只有在上海才能看得到的景象。

        从阳台或者窗户伸展出去的晾衣架,就像一排排横卧的球门,错落有致地分布在楼宇之间。楼上楼下,层层叠叠,甚为壮观。

        “哦哟小姑娘,龙门架侬不晓得伐?”


岁月里的晾晒艺术

        上海晾衣架,又被叫做“龙门架”,或者“球门式晾衣架”,因其形状一个类似倒插在窗边的球门而得名。

        在一些老式楼梯房或者拥有四十年以上历史的上海老小区中随便晃一圈,就会发现,这种晾衣架的踪影随处可见。

        “晴天的时候,这种晾衣架上挂满了衣服,远远望过去,跟万国彩旗一样。”家住宝山区盛桥三村的周悦说道。

盛乔三村内,从下往上仰视,能看到晾衣杆上“彩虹配色”的衣服

        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宝山人,她在这片不甚繁华的郊区生活了四十余年。

        “最开始一般都是竹竿,现在大都被换成这种可伸缩的不锈钢材质的了”周悦一边说,一边展示着这种晾衣杆的使用方法。

        她先麻利地将衣服套在晾衣杆上,只见满载的晾衣杆缓缓伸出窗外, 一端在她手中稳稳握住,而另一端则离人越来越远,逐渐变得难以掌控。

        “这时候你会感觉手上分量逐渐加重了”,随着重量的偏移,周悦手上的长杆微微颤抖着,像舞起了花枪,她屏息凝神,用眼睛瞄准方向,双手暗暗发力。

周悦在晾晒衣服

        听见“哐当”一声清脆的响声后,晾衣杆终于插入了远处横杆上那个小小的半圆形凹槽,这场“较量”才算圆满地结束了。

        只需上手感受一下,便会发现,当晾衣杆挂满衣服或者被子时,其重量可不容小觑。这对腰力、臂力、眼神和胆魄,都是一场考验。说实话,年富力强的小青年们未必在行,身经百战的上海阿姨们,才是个中好手。

        “这是需要巧力的,我老公晾这种晾衣架都操作不好,还得是我来。”周悦笑道。

        当然,在上海人眼里,这种晾衣杆上,晾的也可以不只是衣服。鞋袜,竹编簸箕,任何需要享受阳光洗礼的“物品”,都可以放在晾衣杆上。

市民将竹编簸箕挂在户外晾晒

        此外,由于室内空间有限,东西一多就显得拥挤不堪。因此,很多市民巧会将废纸袋、拖把等杂物堆放在晾衣架上,充分利用空间。

        而对于因居住在一楼所以无法安装晾衣架的市民来说,户外的横杆甚至电线都成为了晾晒衣物的场所。更为有趣的是,有些上海大爷,甚至会把鸟笼挂在电线上,将笼门敞开,似乎在期待着鸟儿们“自投罗网”。

        “上海人不藏着掖着,什么都会往外挂。”

上海大爷将鸟笼挂在电线上(存在安全隐患,请勿模仿)


起源和变迁

        许多上海老人都认为,这种长长的、向户外伸展出去的晾衣架,自老一辈上海人聚居在狭窄的弄堂里时起便已初具雏形,其历史甚至可追溯至一百年前。

因为一楼没有晾衣架,市民选择将衣服挂在户外的绳子或公共晾衣架上

        在一些上海的百年老小区里,也依然可以发现其踪迹。位于黄浦区的步高里便是其中之一。

        “在上海人眼里,这些衣服只有在阳光底下晾好几个小时,才算‘晒过太阳’!”在步高里居住了七十多年的郁奶奶指着小区里纵横交错的长杆介绍道。

步高里小区内,安装在两幢楼之间的晾衣杆

        由于上海湿润的气候,衣物若仅置于室内,往往只能阴干。特别是在黄梅天时,阴雨连绵,室内环境更加潮湿,衣服如果放在室内几乎无法晾干,甚至还可能发霉。而对于老一辈的上海人来说,只有闻到衣物上那股淡淡的“阳光留下的清新的味道”,才算真正干透。因此,他们对阳光的追求,几乎是到了一种执着的境地。

        由于环境所限,最早的上海居民选择在两棵树之间绑上绳子,以此来晾晒衣物;而后,他们开始利用弄堂建筑的特点,在楼宇之间架起竹竿,作为晾衣杆使用;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坚固耐用且更易于稳定和安装的铁杆代替了竹竿,并发展成了如今这种我们所熟知的样式。

图源:卢汉超:《霓虹灯外: 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52页

        因此,在老式的狭窄里弄中,这种晾衣杆随处可见。

        尤其是当楼间距较为狭窄时,若是一户人家的晾衣杆稍微做得稍长一些,便能几乎触碰到对面住户的窗口,这种距离之近,让郁奶奶调侃,“甚至都可以偷衣服了”。

步高里小区内,许多做得稍长的晾衣杆几乎要伸到对面房屋的窗户口

        在五六十年代,上海迎来了工人新村的大规模建设热潮。尽管从传统的弄堂搬迁至公房,但上海人依旧保留了在户外晾晒衣物的传统习惯。为了满足这一普遍需求,晾衣架也逐渐变得规模化、体系化,开始在各个小区中成片出现。

        但是,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或许在于,从前财力物力匮乏,建设的房屋普遍面积较小,且户型设计与实际生活需求不甚匹配。

        参考当时标准的上海老式公房户型图,那时,一室户的房子面积通常只有13-15平方米,对于多子女的家庭来说,这样的空间就显得更加局促。只要稍微疏于整理,家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被杂物占据,让人无处下脚。

市民将拖把等杂物堆放在晾衣杆上,显得较为混乱

        因此,为了拓展生活空间,当时的人们普遍选择了封阳台的方式。这样既能够挡风遮雨,又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室内的使用面积。再加上窗户宽度较窄,只有一米不到,所以只能在晾衣架的长度上下功夫。这样一来,为了解决衣物的晾晒问题,能够伸出室外两三米远的龙门架开始大规模出现,它们努力向外延伸, “讨要阳光”,形成一道别样的景致。

曹杨七村内,居民将衣服、被单挂在户外晾晒

        时间来到70、80年代,上海最早一批高层住宅开始建设,这种晾衣杆也被沿用下来,从远处望过去,高楼搭配龙门架,颇具“怪兽大厦”的风范。

徐汇区田林新苑,高楼搭配成片的晾衣架,给人以密集之感

        但楼层越高,意外发生的几率也就越大。风大的时候,很可能发生高空坠物,此外,由于衣架距离窗户太远,也很容易导致安全事故。

        居住在田林新苑的李女士,就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三年前的一个夏天,由于工作需要,她恰好在外出差。就在她离开的前一天,她忘记收回挂在晾衣架上的衣服。结果当晚,突发的特大暴雨和狂风将衣物连同晾衣架也一并吹落,直接从高楼坠下。

        幸运的是,李女士所居住的楼层并不高,仅仅位于五层,而且当时楼下并没有行人经过。“如果住的楼层再高一些,或者楼下有人经过,那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她现在想到这件事,都仍然心有余悸。


独特的城市记忆

        据做门窗生意已三十余年的孔师傅回忆:这种老式晾衣杆,在00年前后卖的最跑火,销量非常可观。但是,时至今日,对于龙门架的需求已经主要集中于维修方面,几乎不再有客户选择新装这种老式晾衣杆了。

        进入21世纪后,上海的经济加速发展。高楼大厦在这座都市中以惊人的速度批量建设,如同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随着城市的迅猛发展和建筑布局的变化,那些老式晾衣架因不适应城市新界面的美观需求以及高楼空间布局的实际情况,开始逐渐被淘汰。

        “经济发展了,居民的住房面积大了,家家户户都有阳台,而且一般还都会有烘干机来烘干衣服,也就不需要再像从前一样往外伸出两三米远去晒衣服了。” 孔师傅说。

        此外,随着上海对于老旧小区改造步伐的不断加快,这种传统的晾衣架也在逐渐被拆除。

        作为新中国历史上第一座工人新村,曹杨一村在2021年底完成改造翻新。相应地,从前老小区的龙门架也被如今的伸缩式晾衣杆所替代。

改造后的曹杨一村,原先的老式晾衣杆全都被伸缩晾衣杆

        这种伸缩式晾衣架,全部推出去也只有一米左右。一些老上海阿姨们,用它晾起衣服来总觉得不够爽快。在曹杨一村居住的王奶奶谈道:“不像'龙门架’,可以同时晒三四条被单,每一条都能大面积接触到阳光。在大太阳底下,一两个小时就晾干了。”

        老上海居民们,似乎都对龙门架有着独特的情感。

        位于黄浦区老西门街道的沙家街小区,是黄浦区内为数不多还大规模保留着 “龙门架”的小区。

        “我们这周围,四面都是高楼大厦,只有这里像塔里木盆地一样。”在沙家街小区已经居住了近四十年的何爱珍说。

        从沙加街小区眺望,不远处的上海中心大厦的雄伟身姿尽收眼底。在这片繁华的映衬下,只有六层高的沙加街小区,仿佛“世外桃源”般,承载着岁月的年轮印记,见证了时代的更迭,也见证了居民们生活的点点滴滴。在这里,现代与历史的对话交织,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韵味。

        小区里居住的也大多都是年长的居民。每当傍晚,这些老人时不时聚在一起, 在小区楼下悠然地聊聊天,一楼的居民还会选择在室外生火做饭。

        哪怕在城区中有更为宽敞的电梯房,何爱珍也还是更喜欢在这座老小区生活早起出去运动运动,买买菜,用老式晾衣杆晾好衣服,晚上吃过晚饭后,和邻里聊聊天,将衣服收进来,感受经过一天阳光照射后衣物上散发的清新气息,她始终觉得“这种满足感,是高楼大厦不能带来的。”

        当看到一件件洗好的干净衣服被挂出窗外,生活的充足仿佛从窗户溢出,借着这些长长的晾衣架,向远处延伸……

        随着高楼林立,建筑不断趋向同质化。或许,在未来,这种“龙门架”或许会成为上海最独特的城市记忆。



图文 | 22级新闻学 范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