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冬日里平常的一天,在拥军团墩路的两旁,水杉树的叶子已落尽,棕褐色的枝干指向天空,田野里稻茬遍布。严老汉望见十多辆卡车“突突”地驶入朱墩村,最后停在了他家门口。
那一年他69岁,已经从上海纺织厂退休11年,家里的两层小楼还很新。
后来严老汉才得知那是来自上海、浙江、安徽等地的工程队,他家门前要修一条从上海南站开往芦潮港的“浦东铁路”。而家门口的这条“长龙“是串连浦东新区、洋山深水港区、星火开发区、金山石化工业区的一条沿海运输大动脉,是上海市集装箱海铁联运发展的重要环节,光奉贤段的建设投资就达21亿元。
那时,浦东铁路施工人员就住在村里面,工程持续了约一年。当时严老汉也怕离得近噪音大影响生活,但又觉得国家的工程建设必须得支持,就没说什么。铁路的一个桥墩就建在他家的农田里,高约4米,向下打桩到约50米深。
冬至,9队张老太割了满满一桶菜给她的小儿子带回市里,她的头顶是浦东铁路。
2005年11月28号,浦东铁路竣工通车。首班货运列车从门前呼啸而过,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打破了这个上海远郊小村庄的宁静。严老汉和同队的乡亲们望着桥墩上的疾驰的列车,惊叹起来。然而,之后13年的忍受、投诉、忍受、上访、忍受的命运也随之驶向他们。
13年的震动和噪音
朱墩村位于上海南郊奉贤区的东南角落里,离大海不到6公里。村里财政收入不好,由上海静安区援助,2011年集体经济可支配收入91.26万元。之前村里出了几个贪官污吏,有一个还在蹲监狱。现在村里面定居的大都是60岁以上的老人。
朱墩村村头标识
浦东铁路经过村南面的7队和9队,早中晚都有列车通过。白天还好,大家种地的种地,出去上班的上班,火车只是“静悄悄”地从头顶通过。到了晚上,这个上海南端角落里的村庄显得格外安静,火车也开始“兴风作浪”起来。
严老汉家房子紧挨着拥军团墩路,路对面是奉城镇骨灰深埋点,他家是沿线9队里离铁路最近的一户。严老汉常穿军绿色的上衣,爱看报,见人总是笑眯眯的。
通常在晚上11点多,严老汉刚刚睡着,火车就“哐当哐当”地呼啸而来,木窗和门伴随着“硿咚硿咚”地震动,连身下的床也“一颠一颠”地晃动起来,劳累一天后渴望的休息第一次被硬生生地打断了。
严老汉醒来后再入睡变得很困难,辗转反侧到了凌晨两点多,刚有睡意,火车又驶进村子,木窗和床再次震动起来,严老汉的睡眠也再次被打断。
这种情况从2005年开始持续至今,伴随着严老汉从古稀之年走到了仗朝之年。
“我们晚上睡觉的时间真的很少,没办法生存的呀。我们两个人都有心脏病,他还有糖尿病,我要吃五种药,他要吃七八种药。”严老汉的老伴说这话时快如刀,眼睛发光。而严老汉有些斜视的眼睛却黯淡了下来,缓慢地说“这几年呢,虽然取消了客运,但是夜里的这两班车天天运行。”
比严老汉家情况更严重的是李老太一家,一家三口住在两间一层砖房里,白漆大都已剥落,漏出灰水泥和红砖。他们以捡拾垃圾为生,房子是租来的,每月交给房东100元。砖房年久失修,夜里火车经过时,“整个小砖房‘隆隆’地震动,就像要倒下”。
快到11点半,李老太在后面小屋里做饭,她老伴载着一车“战利品”回来。
根据国家标准GB 8702-88《电磁辐射防护规定》,铁路两侧30米内严禁新建居民住宅、学校和医院等噪声敏感建筑物。有关部门曾来测量过,严老汉和李老太的住宅离铁轨外侧中心线均不到30米,属于应拆而未拆。
在与铁轨为邻的13年里,除了人正常的睡眠被震动和噪音影响,更令铁路沿线20多户村民心疼的是自己家的房子。
这些房子虽然不像上海市区的高楼大厦那样气势恢弘、价格昂贵,但它们也是这些老农民一辈子最重要的财产。这些建于1980-1990年代两层或一层小楼,伴随着火车的震动而一天天地老去。
严老汉家房子建于1984年,外墙的两块瓷砖曾脱落过,“重新贴上去但还是会掉落”。二楼里屋的墙壁上爬着条条裂缝,屋顶的装饰板龟裂了,掉了一大片,地上打扫过又出新的白漆碎片。严老汉称二楼已不住人,但从镂花的石膏线可以看见它昔日的精致。
他头发花白的老伴指着一楼卫生间的红木门称:“门被震得往下垂,怎么也关不上了。里面石灰都掉下来,用了不好关,都是臭味。”严老汉指着屋檐上的黑砖称:“不光是我家,好多人家的瓦片都震动得掉下来了,可能是跟这里的土质有关系,这边原来是大海,50年代的时候还有潮水经过。”严老汉憨厚地笑了一下,继续说“但这只是我的猜想,没什么根据。”
邻居翁老汉因为糖尿病双目失明了,一楼放着农具,睡在二楼。二楼屋顶漏雨,地上摆着一个玫红色桶和一个白桶,他老伴称“屋顶防水层已开裂了,用桶接住一些雨水,地板已经被泡得不像样了”。
严老汉指着开裂的天花板
同队王老太的丈夫2006年去世,女儿也嫁人了,她一个人守着这两间二层小楼。家坝子上有一条蛇游般弯弯曲曲的裂缝,是在2010年就出现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口子也越来越大。她说自己晚上睡在床上就像是睡在在水浪上。
2017年4月30号,7队李大姐的父亲在开二楼卧室门的瞬间,屋顶塌了,掉落下的砖块和白漆散落一地。她很后怕,“当时差一步就砸到我爸爸了,还好他在楼梯上开门,要是在房间内开门,那后果真的不敢想象。”
李大姐家坍塌的屋顶。
据盘锦市保护环境监测站,轨道交通引起的环境振动长期作用于建筑物,将引起结构的动力疲劳和应力集中,严重时还会引起结构的整体或局部的动力失稳,如地基产生液化、基础下沉或不均匀下沉,墙体裂缝,建筑物倾斜甚至局部损坏,对建筑物特别是古旧建筑物的结构安全以及其中的居民和工作人员产生很大影响。
13年的上访
严老汉13年来有过二三十次上访,脚步走遍村、乡、镇、区、市各级政府,从铁路局走到信访办再到规划局,最后又徒劳无功地走了回来。
2005年,严老汉同队里的六七户人家来到上海铁路局,抗议铁路的噪音和震动。上海铁路局开始并不接待,后来称“补偿费已经交给区政府和镇政府了,以后铁路局你们就不要来了。”
之后一行人去了镇政府和村政府,二者均承认收到钱了,称正在搞规划、振兴经济、振兴土地,对沿线村民追回补偿款以及解决噪音和震动问题的诉求置若罔闻。“上面推到下面,下面再推到上面,反正对付老百姓他们是有一套方法的。”严老汉“戏言”道。
严老汉虽年迈八旬,但精神很好,常常骑车去村里的老年人活动室。他说话慢条斯理的,邻居夸他头脑很清爽。
2010年,恰逢上海世博会,严老汉和同队六七户人家曾去市政府上访,信访办称肯定会有答复的,然后用大卡车把他们送了回来。隔壁陈老太一路颠簸,犯了晕车病,回家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当被问及是否愿意继续向上反映时,这位古稀之年的老人手叉腰,连说了三遍“没有用的”,她说“2005年的时候,钱发下来,20万够了,南桥够买房了,现在呢?这就是12年的代价。当初我们顾大局为重,建好了,就不顾老百姓的死活了。”
2014年,因为不断抗议,村政府开始对距铁轨30米之内的八户人家,每月每人补贴100元。村政府给“过渡费”时说让村民搬到别处建房,并让大家签了字。“这下,一旦房屋塌了砸到人,责任也由我们自己承担了。”严老汉抿抿嘴说。他老伴对此很是愤愤不平,称“这点钱现在到哪去建房子,当时就应该去铁路局不给他们造,有离铁路更远的村早就拆了。”严老汉也认为“铁路局的补偿款在当时(2005年),物件地价以及人力都没这么高的情况下,是可以解决住房问题的”。村里发的“过渡费”在9队还有个别名叫做“震动费”
2017年11月28号,“奉城镇‘三线’区域宅基地置换宣传”公告吸引了朱墩村9队老人们的目光,上面写着“以2478元/平方米单价等面积购买奉城镇奉馨园四期配套商品房。采用货币安置的农户,按12500元/平方米进行补偿”。在2019年1月4号,位于奉城镇奉馨园小区49幢“国大房产”中介卫女士告诉记者:“这里房价最低17000元/平方米,她家几年前拆迁的补偿款是14730元/平方米,但拆迁补偿也要看地理位置和朝向的。”
严老汉向记者展示“宅基地置换”的公示。
得知这个消息后,大伙儿虽然感到置换的价格低,但还是很是开心,以为终于要逃离火车了,兴冲冲地去看“新房子”。到了后,老人们才发现房子还没动土,草长出了围墙。这意味着他们最少还要与铁路相伴三年。相关负责部门“奉城镇置业公司”对此给的回复是“方案正在等区里面和市里面一层一层批复下来,项目正在进行之中,搬迁的时间没有办法确定。”
提到这,严老汉斜视的眼睛里好像起了雾,他缩了缩身子,又笑了笑说:“现在老百姓对政府讲话信任度不高的,按道理,造铁路之前这房子就应该拆了,现在拖了13年了。2020年国家变小康,我们还要在噪音和震动当中,而且在上海这么大城市都解决不了。”他老伴有些激动:“政府早就说拆迁,一年一年地哄我们现在,11年说14年,14年又说17年,每次问都是说正在启动,再等等我们老人都死光了。”
桥墩上,又一列火车呼呼而来,满载着货物,驶向远方的目的地。然而,这些老人的命运仍不知驶向何方。
(本文中的姓部分为化姓)
下午,一列火车驶过。
作者/17新闻 倪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