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按:9月22-23日,纪念“保钓统运”五十周年学术研讨会在华东师范大学举行。会议期间,本学期修习《新闻写作》课程的部分同学访谈了保钓爱国人士,在完成期中作业“人物通讯”的同时,也以交流、采访和写作的方式,参与到这段历史进程之中。这里编发部分习作。
文/晏忠琪(17级新闻本科)
指导教师:李海波、林哲元
2019年9月22日,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吴正机参观“纪念‘保钓统运’五十年历史文献展”。(摄影/魏孔三)
1974年9月7日,维也纳,七八位在欧洲留学的台湾学生聚在一起。这场“同乡联谊会”的主题并不是乡愁和情义,因为政治立场的不同,他们分裂成两派,发生了激烈的争论。从德国赶来的吴正机,是“保钓派”“和统派”的“主力辩手”。
“当然不会有结果的,”吴正机说,“他们坚持他们的,我们坚持我们的。”尽管如此,在当时以及其后的四十多年里,吴正机仍然投身于一次次激烈的辩论和冲突之中,甚至与至亲好友反目。“他像疯子一样热爱中国。”一位朋友评价吴正机。
他乡遇“中国”
1971年,吴正机赴德国留学,读的是政治。那时候他对大陆知之甚少,零星的印象来自于少年时期跟着父亲听的广播。初到德国,在大学汉语系的图书馆里,吴正机看到了《鲁迅全集》。从此,他对中国的兴趣与热情与日俱增。此外,他还通过订阅海外版《人民日报》来了解中国近况。
学业之余,吴正机在德国认识了一些台湾同乡,在这个小圈子里,他是有名的出言无忌。一位女同乡说他,“整天像疯了一样喜欢中国,谈中国,听中国”。这位同乡把他推荐给了一位同样痴迷中国的印尼人——吴泰然。1972年某天下午,吴正机晚上八点回到宿舍,发现有个人在门口等他,吴正机对中国毫无保留的热爱让吴泰然觉得难能可贵,而吴正机感到能在异国他乡碰到“同志”是自己的幸运。那晚,他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由于年代久远,当时谈话的具体内容已经漫漶不清,但吴正机非常确信的是,他们的话题无外乎共同关心的中国。两人交换了地址,要求不忘联系。
那时候吴正机27岁,还没意识到人生会发生什么改变。后来,正是通过这个印尼人,吴正机加入了“组织”——由几个爱华台胞华侨组成的小团体,也就是后来一起“保钓”的朋友。“我们那群朋友,脑子里整天都是中国,的确是蛮热情的。”提起当年,吴正机感叹道。
那时,他们一年有两三次聚会,话题永远是中国。虽然身在海外,对中国的了解有限,但是所有人都有用不完的热情。他们还创建了“保钓”刊物——一份份用手誊写的《欧洲通讯》,撰文介绍爱国华人、学者、中国建设、各地保钓爱国行动,从历史渊源、国际法等各方面谈钓鱼岛……刊物最开始只有三个人负责编辑,不定期的两三个月发表一次。后来人手和捐款渐多,慢慢的变成了双月刊,乃至月刊。手写的《欧洲通讯》被一份份邮寄给台湾的同乡和中国餐厅。后来,这份刊物逐渐影响到法国、丹麦、荷兰、奥地利等地区的华人。就这样,这个小团体在不断走向壮大和坚固的同时,在欧洲发挥了影响力。
1975年9月,吴正机参加了保钓团对中国大陆的参观访问,从德国经由广州,飞到了北京。初次见到的北京,与他的想象不太一样,让他有点惊讶:“到北京刚下机,那时候傍晚,路上昏昏黑黑的,行人不多,路灯稀少。”
从1972年到直到毕业,学业和有关中国的一切占据了吴正机的大部分时间。毕业之后,他到了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工作。每两年一次的探亲假里,吴正机并没有提上行李回到阔别多年的台湾老家,而是一次又一次到大陆走走看看,疯狂地了解和亲身感受着有关这片土地的一切。直到1991年,青年离家求学的吴正机才首次回到台湾探亲,那时他已经年近五十。
有很长一段时间,许多老同志、老朋友天各一方,对国内的讨论也逐渐减少了。但是奇妙的是,只要有机会聚在一起,他们谈论的仍然是中国问题,对祖国的热情未有退却。在吴正机的圈子里,有少数人和他们的意见产生了分歧,导致很多次讨论无法进行下去。他开始意识到,他始终站在中国这一边,“我还是爱这个地方,爱这个国家,爱这个民族,爱我们的文化。”
2019年9月26日,北京,吴正机(左一)等“老保钓”游览清华大学。(图/受访者提供)
亲者疏,友人远
1991年,年近五十的吴正机自青年离家求学之后,第一次回台湾探亲。至2004年,吴正机从联合国日内瓦办事处退休,正式回到台湾。然而,迎接他的并不只是热情和欢迎,还有弟弟多次的质疑:“大哥,你以前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顾虑到我们在台湾的生活。”
由于参加了钓运,吴正机的家人受到国民党的侵扰,警察总到家里给予“关怀”,还请他的父母去谈话,弟弟的工作也因此遇到了阻碍,所以对他当年参加保钓的事情耿耿于怀。对于这些,吴正机无法不感到自责,尽管想抓住一切时机去大陆走走看看,但退休之后,他还是选择回台湾,日日陪伴了母亲十多年——这是他补救的方式。如今的吴正机已经到了古稀之年,然而他设想,如果能回到当时,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做同样的事情。
回到故乡的吴正机,仍然保持着自己鲜明的政治立场和毫无顾忌的表达方式。有人会觉得他的话“刺耳”,他的弟弟时常质问他:“大哥你知道你今天干了什么事吗?”妹妹也在他的Facebook上大放厥词,谈起所谓“台湾独立”的问题。
“我的家庭分裂了。”由于政治立场的不同,吴正机和他的弟弟妹妹已经不能谈政治了,一谈就起冲突。
两年前,吴正机的母亲去世了。他的内心依然对父母亲感到十分歉疚。他觉得自己仍然做得不够,“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宽容弟弟妹妹,对于他们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家庭关系深深困扰着吴正机,“独特”的政治立场和辩论方式也让他在朋友圈中孤立无援,难被理解。在初中的同学群里,有“台独”分子大肆嘲讽中国,而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吴正机则愤然而起,与人理论,最后愤然退群。他在微信上对多年的老友邓少青(化名)说,“我退群意在告诉他们这些流氓,我(这个‘我’不是单纯的我,而是无数的我)对他们的轻蔑,并无惧于他们对‘我’的霸凌!”
然而,就算是这位相交多年,也深得吴正机看重的老友,也难以让他感到安慰。老友移民了海外,两人近年来在政治上逐渐出现分歧。老友自认为仍然以自己的方式关怀着中国,而吴正机认为这样的关怀无法令他赞同——老友不仅已经远离了这片土地,而且已经不把自己当中国人了。
老友想避而不谈政治,而吴正机却有点“顽固”,只对政治感兴趣。老友时常在微信上发旅游照给他,吴正机感到索然无味,从来不回复。只有在谈起中国、谈起政治的时候,吴正机会用心地和老友讨论。然而,有讨论就会有分歧,他的出言无忌未曾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消磨半分,反而变得更加犀利。在发给老友的微信中,他说:“你放弃了有所作为的机会,离开了这个国家……你觉得你这么做,这些年改变了什么?……你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多的前辈回到中国,他们(我的朋友)都是那么的无怨无悔!”老友回复:“朋友之道是求同存异,或许我们不该谈政治,只谈天凉好个秋。”吴正机说:“多说无益!你用你的方式对待那个你痛恨的国家,我和战友则用我们的方式去关怀深爱的‘中国’。”
自从和老友冲突之后,吴正机觉得没办法再影响他了,所以很久没再交流。他希望这是他的错觉,老友还是可以改变的,他们依旧能回到心无芥蒂推心置腹的时光。然而,他永远不会做妥协的一方,也永远无法与友人只谈“天凉好个秋”。
让吴正机颇感欣慰的是,虽然天各一方,但是当年一起参加保钓运动的老朋友们都还站在他的身后。他们有一个叫“和平统一”的微信群,这个群很活跃,大家经常发消息讨论国内问题。他们把对国家的关注落到实处,关注中国的贫困儿童、少数民族等问题。群里会发贫困地区儿童的信息,为这些孩子奔走呼号。也会发一些所谓“大妈”“大爷”出国门之后闹“洋相”的新闻,大家都觉得难过,继而讨论“怎么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走出国门之后如何让人刮目相看,等等。
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关怀祖国,憧憬着国家的未来。这个群里的人最年轻的也七十了,最近两年走了三个,还有十几个人健在。吴正机说:“如果还有时间的话,我愿意多到国内走走看看,了解关注贫困地区的孩子们和少数民族。作为一个中国人对于自己的国家的一种关注,能够做一点就做一点。”
保钓的岁月似乎远去,如今时过境迁,他的“顽固”不被家人、朋友理解,然而,他仍然愿意用自己的方式,久久的关怀着他从年少时就深爱的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