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分钟，2公里。2分钟，1公里”，2020年11月21日，美团外卖骑手王强同时接了6单。从商家取完餐后，离最早的一单超时还有4分钟，距离送餐目的地2公里。他手忙脚乱地将餐盒放进保温箱，坐上电瓶车，将加速器一脚踩到底。
“时间来不及了”，对于送餐超时的恐惧盖过了心头对于安全的顾虑。他一路闯红灯超速驾驶，将这一餐送达至顾客手上。
时间，是外卖骑手考核制度中最重要的因素。与时间赛跑，也就成了骑手路上最重的“包袱”。骑手在时间紧张、竞争激烈、恶劣天气条件下争分夺秒，高峰期爆单之“喜”的背后是害怕超时差评和投诉的“忧”，看似多劳多得之“幸”的另一面是底薪无保障之“哀”。
“准时送达”背后的压力
王强成为一名全职外卖骑手仅1个月，便已经历2次交通事故：闯红灯，导致与往来车辆相撞。
“我算幸运的，只是摔倒了。我亲眼看到过同事和迎面的车对撞，人都几乎被撞飞。”王强笑着告诉记者，“这很正常，没办法。再疼也只好爬起来把餐先送了，因为要超时了。送完单再找站点联系，有保险理赔。”
王强回忆起他职业生涯里最“精彩”的一天：“12月2日晚上五点钟，接了两单，那时压力比较小。去第一家店取餐的时候系统加了两单，等取完餐一看手机，又被派了两单，已经到了我权限和等级所能接受的最大单量，六单。”提及那次经历，王强仍心有戚戚焉：“时间紧，就意味着对骑行的要求、路况的熟悉、送货地址的方位都要有很清晰的规划。我那时每一单的送达时间，都只离超时差几秒钟。”
晚上22:00，仍在外奔波送单的美团外卖骑手王强
派送时间紧、路程远，对派送速度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2019年4月15日国家工信部出台的《电动自行车安全技术规范》中规定，电动车最高车速为25千米每小时。
“对外卖骑手来说太不合理、太苛刻了”，王强对此评价道：“如果路途远、时间紧，新型电瓶车油门踩到底，每小时52公里的速度都不够用。”
在“超时”的强压之下，外卖骑手为了完成任务，超速驾驶、闯红灯、逆行早已是家常便饭，发生交通事故的概率也随之大大增加。
然而，时间的强压并没有成为外卖骑手工作热门的“拦路虎”。2020年7月16日，美团发布《2020上半年骑手就业报告》，在2020年上半年，美团骑手达到295.2万人，同比增长16.4%。随着骑手人数的上升，不仅单子都要靠“抢”，而且每单收入也随之下降。骑手别无他法只能“拼命跑单”维持收入，同样给骑手们带来不小的心理压力。
饿了么骑手肖宏形象地称这一现象为“狼多肉少”：“18、19年的时候，一个晚上至少能赚两三百。现在跑的时间比过去长很多，收入却不比从前。平台的骑手越来越多，我们每单赚的钱也越来越低，从最低4元一单，已经降到3.8元一单。”
肖宏向记者展示了他接单的画面，除基础配送费5.2元之外，还有0.5元的天气补贴。单价的下跌让他甚至产生了“逆反心理”：“单价过低的我都不想接，但系统会强制性派单。如果不接，下午13:30过后，系统就不给我派单了。”
饿了么骑手肖宏向记者展示送单画面
饿了么骑手秦成也向记者表达了相同的担忧：“市区里交警多、都是单行道、送起来很麻烦的地方，之前20块钱都没人愿意送的单子，现在只赚5块4毛钱也只好跑那么远去送。”
除了时间与同行竞争带来的压力，骑手还要学会应对恶劣的天气。狂风暴雨天，人们出行不便，让外卖送餐的需求量猛增。肖宏在一次暴雨天接了两个急送单，从商家取餐后自己根本来不及穿雨衣，只能一路淋着雨过去。还未到达目的地，棉衣就已经湿透到最里层，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冬天到了，外卖骑手们更普遍面临着保暖与接单无法两全的问题。工作时戴厚手套，就意味着不能用手指操作手机，极大程度上影响手机接单、变更路线、接客户和商家的电话。肖宏回忆起去年冬天的一单：“晚上八点半，下雨、下雪又刮风，视线不佳导致我判断失误，骑行的时候在阴井盖处前轮胎塌陷，人从车子上摔了下来。”
劳务协议保障弱，平台改善政策未能起实效
导致外卖骑手拼命跑单的根本原因在于没有“底薪”。大部分外卖骑手与平台签订的是“劳务协议”，其无法保证最低收入。
“最怕差评和投诉”，秦成告诉记者：“好评率是考核标准，一个投诉至少扣几百块。像乐乐茶这类的热门饮料，每天都会爆单。如果店家做得慢，又碰上天钥桥路、田林路这种路很绕的地方，就会超时好几单。收到差评，好几天都白干了。”
上海交通大学凯原法学院的刘永沛教授在采访中表示，如果骑手签订的是“劳动合同”，即代表骑手有劳动的义务，而平台有保障骑手权益的义务。诸如此类的劳动关系是“属于和被属于”的关系。但是，大多骑手签订的“劳务协议”不包括这种劳动关系，亦不受劳动法的管辖。这意味着无法保证底薪与保险，对骑手的保护也较弱。
不过，刘永沛教授也表示，骑手权益保障与外卖平台生存是一个两难的问题。平台对于骑手与外卖配送的投入之大，使其必须要有一个继续存在下去 的物质基础；而外卖骑手的门槛相对较低，数量庞大，存在无法监督与制约的问题，从成本与交易的角度考虑，平台或许难以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2020年9月，外卖骑手为了避免送餐超时而选择超速驾驶、闯红灯，发生交通事故屡屡登上微博热搜，引起广泛热议后，最受关注的两个外卖平台——饿了么、美团均声称将作出改进。
饿了么平台将在结算付款时，增加新功能“我愿意多等5分钟/10分钟”按钮，给愿意多等的顾客以小红包或吃货豆为形式的反馈奖励，并且对信用好、服务好的优秀骑手放宽限制，不用为个别订单超时而承担责任。美团也提出了五大改进方向：更好优化系统、更好保障安全、改进骑手奖励模式、关怀骑手与家人、认真听取大家意见。
饿了么平台在9月9日发布的官方声明
徐家汇港汇恒隆广场外的外卖骑手“蹲点处”
但是，记者走访徐家汇港汇恒隆广场、打浦桥日月光中心等多个骑手“蹲点处”，对话多名骑手后发现平台方案并未真正解决骑手工作中的“痛点”。
“没什么变化”，饿了么骑手张明这样描述平台声明发布前后自己的工作制度。截止至12月19日，根据张明所说，自己从未见到系统真正推出“我愿意多等5分钟/10分钟”按钮。即使客户选择了这一选项，他也并不认为自己的送单压力会有实质性的解决：“问题在于，商家在用餐高峰期卡餐，我们只能干等着，最后是算在我们骑手头上。只要一家卡了餐，接连几单都得超时，即使多了5-10分钟，还是没用。”
根据从事美团外卖骑手三年多的李杰叙述，系统中骑手到顾客的距离在地图上是以取直线为距离计算的，但由于道路曲折，实际距离会比显示的距离远很多。“平台显示的距离加上2-3公里才是实际距离。”因此系统估算的预计送达时间与实际需要的时间有出入，这是导致骑手“被打差评”的重要因素之一，也对他们的取餐和骑行速度带来更大挑战。
多位饿了么骑手还向记者反映，平台制作的地图和导航经常出现失误：“如果地图能够精确导航到每一栋楼，骑手送起来方便多了。”
饿了么为了改善骑手工作而推出的“智能取餐柜”也并未起到实质性的作用。“智能取餐柜”大多分布在办公楼、学校、小区等骑手进出不便的地方。张明告诉记者：“和以前没差别。过去不让我们乘电梯上去，我们就把外卖放楼下。现在搞个智能柜，一样耽误时间，还要收费。每放一个单子，我们自己要付8毛钱。”
下午两点，正值送单非高峰期。张明蹲坐在路边休息，为晚高峰“蓄力”。他时不时打开手机查看系统是否派了新单，或者“运气好”能抢着距离较近的单子。
张明12月17日当天完成的单量
图文 | 罗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