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黑色的运动鞋上满是尘土，针织的鞋头外侧起了毛，鞋领口染上了汗渍，也在脚后跟处磨破了内衬，露出海绵。“特别是下雨的时候，因为后面的鞋底被磨破了，脚底板那儿也是（跖骨处）。只要一出去，鞋里就进水了，袜子全是湿的。但是没办法，晚上拿吹风机吹干，第二天继续穿。”戴子指着手机上的图片说道。
戴子穿了五个月的鞋子
2020年11月15日，外卖小哥戴子同往日一样在微博上分享了一条关于自己“双十一”期间购买两双运动鞋的经历，其中提及了自己为女儿筹钱治疗，来上海跑外卖的故事，引起了网友的关注，为其捐助衣物鞋子与日用品。12月1日，戴子通过微博表达了对热心网友们的感谢：“我本俗人一枚，承蒙厚爱，感谢相遇。愿好人一生平安。”
“其实我的脚踝那儿曾经打过钢钉，做不了重活，只能暂时选择送外卖。”戴子顿了顿，“一想到那些好心人，我就想即使只是做外卖小哥，也要在外卖小哥里面做一个，一眼望过去不是那么普通的人。要让人觉得外卖小哥也有自己的特别之处，这样子才行。”这样的信念伴随戴子走过了过去十二年：他在早九晚五的公司上过班，开过网店，卖过保险，经历了两次重大的变故，最后迫于生活的压力暂时选择了外卖小哥这一职业，但他同记者表示，想要在视频行业继续努力。
“那时候我心里也在瞧不起自己。”
2014年戴子辞去了在厦门每月4000元包吃包住的稳定工作，决定去武汉开淘宝店，经营鞋类生意。“那时候包括公司里的很多人在内都不理解我。毕竟生活还是工资待遇还都算挺好的，一个礼拜只要干两三天活，时间很自由。要知道我走的时候也才二十三四岁，领导也曾和我说过要把我往业务员、部门经理方面去培养。”戴子话锋一转，“但是在那里待了五年，我不喜欢那种氛围，不喜欢那种环境。”
戴子从九江科技中专的数控专业毕业之后，进入了厦门的一所公司负责售后，而那时候的他才十八岁，每天都要面对比自己年龄大许多的人，“最小的也是长我七八岁的。虽然有时候也会有共同话题，但始终聊不到一块去。”戴子承认在那5年间学会了很多东西，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在那个环境里变得越来越世故圆滑，“我还年轻，我不想在那个年纪就定了型。”
“有一次，一个客户因为和我们产生了误会，又喝醉了酒，当众指着我的鼻子骂了半个多小时。那时候我才多大？才二十出头，年轻气盛的，”戴子讲到这里情绪有些激动，舌头打了结，“但是，但是我表现出来的就和一般年轻人不一样。我陪他继续喝酒、跟他道歉，把这个事情平息下去了。”
“但是我回去了之后，晚上两三点的时候就一个人醒过来了。我就自己想这个事情，那时候我心里也在瞧不起自己。”戴子低着头回忆着，“人家都指着你鼻子骂了，这么过分了——他向我们公司要求，其实就是索贿，但是没办法啊，人家是客户。”
“再到后半夜的时候，我又醒过来两三次。为什么别人这样子骂你，你还能好声好气地说是自己错了。我发觉可能是因为在那个环境呆的时间太久了，自己也变得圆滑了。”戴子摇了摇头，“其实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让你很无奈。你明知道这个事情有对错，但是你不可能用对与错去评判这个事情，去解决这个事情。他说这个事情是对的，（那就是对的），你说错的没用。”
“如果说我不从这里跳出来的话，可能我的生活就一直是这样子了。但是人都不要放松，放弃对生活的那种热爱，对生活有向往，才有希望。在工作了五年后，2014年我就从那里逃出来了，去了武汉。”
但是去了武汉的戴子并没有一帆风顺，由于没有开店经验的原因，网店的业绩始终不温不火，所以在2015年的时候戴子决定再一次改变自己，去到广州。“那时候其实主要是因为听说有人在广州那边卖衣服赚了钱，自己在武汉也有了开淘宝的经验了，所以就去了广州。”就这样，戴子与他的哥哥南下去往了广州。
戴子与秋婷的合影
去往广州的戴子遇到了同样在广州工作的秋婷，二人谈起了恋爱。在一年之后，2016年戴子便和秋婷结了婚。“向亲戚朋友四处借了钱，就在江西九江那里买了房子。”戴子看了一眼坐在身后的妻子。迎娶了妻子，又在江西九江置办了房产，而工作的地点也与家只有一座长江大桥之隔，就当戴子以为人生将转运之时，他又遭遇了两次重大的变故，“我们结婚没多久，被车撞了。”
“只知道最迫切希望的是急需用钱。”
“那个时候我的老婆肚子里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了，六个月了。好在她和孩子没有事情，但是我和我爸就出事了。”戴子自嘲了一声，“我的脚踝是粉碎性骨折，打了钢钉，我爸是颅内出血。”戴子指了一下自己的右脚。
手术后的伤疤依旧清晰可见
“脚里面有钢钉，前后一年多没有正式的工作，虽然从2016年年中的时候就开始卖保险，但是挺惭愧的，没卖出去几份，自己还贴了不少钱。”这对戴子来说是极其困难的一段时间，房贷、亲戚朋友的债务、日常开销，这些压得戴子抬不起头，“那时候真是稀里糊涂的，只知道最迫切希望的是急需用钱。我要好多钱，还房贷我要钱，一家人吃喝开销要钱。我那时候真的脑海里面只有想一个，我从哪里去弄钱，月底的房贷的钱我到底能不能还上？”
虽然戴子已经尽可能地去凑钱，但是还是有一次没有及时还上房贷，“只是逾期了一天，银行打电话过来说，戴先生，你这个房贷怎么回事？我说我想办法明天之前一定把钱存上去。他说你要是明天再不存上去的话，就要申请法院或者怎么样了，要把房子收回了。当时我也挺害怕的，最后没办法就到我亲戚家里面去借钱。”
可是那时候的戴子已经向亲朋好友借过一轮钱了，在犹豫了许久之后，他只好决定去自家人那里再开一次口，“他们是我奶奶的妹妹和妹夫，因为之前已经在他家里借了一次钱，真的感觉很不好意思。而且他年龄也比较大了，其实吧，也不是跟我们特别、特别亲的亲戚。刚开始的话我是晚上六点去的，在他家里聊天。”
“从六点一直坐到八点半，最后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和我义公说：‘义公，我这次来其实是有点事的。’其实他也知道我过去是肯定有事的，不然大晚上的跑过去的。但是他不会主动提出来的，因为他提出来的话，好像不太好。我就说我老婆马上要生的，房贷也还不上，差点钱……”戴子低着头，“他们人真的挺好的，他马上问说还差多少钱，我就跟他说，差六千块钱。他就说行，六千块钱，让我在那里等着。我义公就走到房间里面去，大概过了十几分钟。”
在那十几分钟间，戴子的义婆走到戴子身边问他六千块钱够不够，不够的话多要点，没事。“言下之意其实就是，你这次好不容易开了口，你能够多借一点就多借一点，你再开口可能就没有那么方便了。因为我义婆毕竟来说是我奶奶的妹妹，是我们这边人，她也就向着我点。”
戴子听后连忙表示，“够了够了。上次找你们借的还没还，这次再来借，挺不好意思的。”。说完，义公就从里屋走了出来，把钱递到了戴子手上，“那天晚上，我感觉特感动。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六点去到他们家里的，搞到将近凌晨十二点才出门。”
“男人都有点好面子，再加上之前找他借过一次钱，又来找他借钱，心里面也不大好意思。又考虑到他们年龄这么大，当时走出门我就在想，我这个话要是说出去，他不借我，我该多难堪，主要是我这个钱要到哪里去借？好在他们也帮助了我两三次，就包括后面我女儿出事。他们人在深圳，我打电话过去跟他们说，他也二话不说就给我转了，转了钱过来都是用他女儿的钱。”戴子说到这里喝了一口水，缓了一下情绪，“因此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能像别人一样，浑浑噩噩的，随便找个工作。要去把自己的价值实现出来。”
“不要给她留下遗憾，也让我们自己不留下一些遗憾。”
经过一整年的休养，2017年年初，戴子重新回到了广州，继续经营淘宝店的生意。通过自己不断地学习和思考，在五月份的时候生意有了一些起色，“因为我做每一行，我不会说像别人一样的，就老老实实或者过去的去做这个的，我会去想通过其他的办法去把它的销量提高，比如说一个标题或者怎么样去弄起来。哪怕就是说就不好听的话，我就是山寨别人的或者说抄袭它的标题，我都要加入一点自己的元素进去。那时候我们圈子里面很多人都做淘宝，所以生意都不好。但我一天衣服也能卖十几件，一件利润的话也将近在三四十块钱左右。”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2017年6月11日，由于家里人的疏忽，热水瓶被打翻，滚烫的热水直接淋在了戴子女儿玥玥的背上，而那时的玥玥年仅一岁。
“当时孩子烫伤以后，我们还在广州那边。回家看的时候，当时看到第一眼，心里真的不是滋味，然后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了。孩子当时也在医院里面背朝上趴了20多天。之后就开始了漫长的治疗，她创伤得很严重，再加上她的疤痕对天气温度、气候之类的很敏感。像天气热的话，我们正常人热的时候，汗液可以通过汗腺排出，从而降低温度。但是皮肤受过创伤，她这个汗液就排不出来，皮肤就很痒，很痒。小孩子她比较好动，天气一热，在家里面睡着也会很痒。如果去抓，会对疤痕恢复造成影响。夏天有时候，她背上的疤痕就和发馒头一样，疤痕长的特别快。”
为了贴补家用，也便于回家照看，戴子放弃了淘宝店的生意，开始在江西九江本地送起了外卖。从2017年到2020年的三年多间，他与妻子带着女儿玥玥去往武汉进行了几轮的治疗，“我们也做过激光点阵之类的，但是发现钱也花了，各方面的疗效也不是很明显，所以我们想是不是上海技术设备更加先进，有其他的治疗手段，所以就来了上海。”
在2020年四月份，戴子来到了上海。刚开始找工作时，用人单位听说他是湖北人，便表示湖北人招满了，婉拒了他，所以最后只能选择送外卖了。经过打听，朋友介绍说上海浦东地区较为繁华，送外卖比较方便，所以戴子刚开始在浦东三林地区租了一间每月1650元的房子，又在上海干起了老本行，兼职打零工。但是由于当时的疫情并未完全控制，而较大的小区一般有三四个门，外卖导航指向的都是最近的一个门，戴子在那时吃了不少“闭门羹”。“经常绕了很多圈才送到，常常超时。再加上交通各方面又不熟悉，又被罚了不少钱。”
为了维持在上海的生计，戴子在老乡的介绍下去到了青浦区朱家角镇，住处也换成了每月400元的屋子。在打零工、送外卖之余，戴子也在搜索上海的医院。“今年的5月底6月初，考虑到医院情况都问得差不多了，我就想回去把孩子接过来。之后去看了两三家医院，了解治疗方案，费用相对来说就说清楚了。清楚之后就会老家把她带了过来，但是看了医生之后，发现实际情况和我们了解的情况还是有一点出入，比我们想的费用相对来说要高一点。我们又回到了老家去找亲戚朋友借钱，那段时间再打打零工，攒攒钱。好不容易凑齐了钱，就带她做了手术。”
戴子在上海青浦的租房
7月14日手术完成之后，孩子在医院待了五天，由于病床的紧张，他们不得不出院。戴子考虑到天气炎热与路途遥远不利于孩子伤疤的恢复与半个月之后的拆线，决定在医院对面的宾馆里租房间。“宾馆的费用，加上我们三个和我妈妈的吃喝开销也挺大的，后面我就找了很多工作。因为我想送外卖的话，可能不是很稳定，再加上对路线不熟。当时就通过中介找了很多日结的临时工，像在工地里面做刷漆工人还有保安，还有装卸西瓜，再加上其他的一些在工厂里面打杂这样子，就做了很久。”
在拆线之后，戴子一家回到了在青浦区的屋子，但由于天气炎热，戴子决定让孩子留在身边照顾一段时间，直到十一长假前，天气渐渐开始转凉了，才将孩子送回九江。“因为伤疤恢复要恒温，所以做完手术之后，我们也是不让她回家。她回家的话，在外面到处乱跑，疤痕就会长出来了。在我们这里，我们一直开着空调，有时候我们冻得发抖，只要孩子受得了，我们也要坚持。”
在上海治疗的这段时间，做手术、日常开销、后续疤痕贴和其他药物共花费了五万多元，而从2017年至今总计花费了超过了二十万元。“我们向亲戚朋友借钱，然后把江西九江那边的家里房子卖了。其实钱花了这么多，真的我们没有什么想法。主要就是说孩子要承受这种痛苦，有一些创伤是无法避免的，让我们感到心里面不是滋味。她还那么小。”戴子哽咽了，“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只是想着给她尽可能地把这种创伤、疤痕降低到最小。同时就是说能够给它弥补了一些，我们尽量给它弥补，只能这样子想。不要给她留下遗憾，也让我们自己不留下一些遗憾。 ”
“包括很多身边人说，让我们去考虑一个二胎。我有时候在想，我们只有一个女儿，得把她治疗好，比二胎或者什么更好一点。现在我们全部的爱已经在她身上了，如果说真的生了二胎，可能给孩子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我才三十岁，我还想去拼。”
“其实来上海还在想能不能在工作上有一个突破。”戴子在抖音、B站等视频平台上有着自己的账号，时常会分享一些自己做饭的视频，“第一个是自己很热爱这一行，然后同时的话我感觉送外卖的路上其实挺单调，挺枯燥无味的。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接触到了做视频，然后慢慢自己去钻研，去学习怎么拍摄，怎么去运用这个场景，后面慢慢坚持到了现在，”
“刚开始来到上海这边的话，人生地不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也想通过这个视频和大家交朋友。第一个把自己生活记录下来。第二个的话能够让更多的同行或者说朋友，大家一起见证自己的生活，就给自己鼓励打气。”戴子在聊到视频制作的时候显得很兴奋，“早在今年4月份之前就有在江西九江那儿拍摄，拍送外卖什么的，再加上自己生活的一些经历。不过，自己中间也有一段时间停更了很久。第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未来的路怎么走，所以我就在想这个东西怎么样去做。来到上海这边之后，特别是孩子做完手术以后，我就感觉到这个东西我不能丢，我一定要把它捡起来，然后哪怕说当做记录生活的一部分，自己都要坚持下去。”
戴子在抖音上发布的视频
“很多人只想着去送外卖，不愿意去改变。或者他觉得我除了送外卖什么都不会，已经习惯了送外卖，我已经习惯这种高强度了，习惯这种生活。如果说我已经五六十岁了，我这样想或许没有问题。但是我才三十岁，我还想去拼。我还想去改变。”戴子觉得人生不应该永远停留在某一阶段，“改变是痛苦的，但是只要你习惯了改变，只要走习惯这条改变的路，成为一种常态以后，你的痛苦是短暂的，但是你是享受是长久的。是吧？前提是你要一定热爱。”
“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我当时要离开厦门的那个公司。” 与许多外卖小哥不同，戴子常常喜欢去思考自己工作背后的意义、对自己的价值，“我觉得做任何一个行业或者任何一个工作，都要自己去想这份工作背后的意义。就是说即使你哪一天你不做了，或者说做得没有意思了，你都要去想该怎么办。”
“我是一个很不安分的人，我感觉有些事情你就要去勇敢地去尝试一遍。如果说不去尝试不去努力的话，你可能永远都是在原地踏步。”戴子对过去十二年的经历总结到，“我感觉的话，虽然说这一路来这么多工作，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收入，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经济和生活的改变，但我感觉真的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或者说是一段很丰富的阅历。”
（戴子、秋婷均为化名）
图文丨史承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