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雪山、太阳崇拜、部落炊烟,在遥远的帕米尔高原上,有一位深情的汉子守望二十余载,用镜头将那里的历史与现在、风景和文化一一呈现。他是刘湘晨,是纪录片导演,是大学教授,也是一位父亲。2019年,为兑现自己曾经的承诺,刘湘晨带着自己正在华东师大传播学院读博的女儿刘贝贝,一同重返高原上的热斯卡木村,去探望在那片精神故土上等候的家人,去延续岁月缔结的质朴亲情,更去追寻慕士塔格,这座塔吉克族生命山峰在每个人心中的意义。
日前,导演刘湘晨携记录这段父女二人真情之旅的纪录片《一直看着你来的路口》做客华东师大,与在校师生共同感受来自远方的眺望。我们有幸对这对父女进行专访,围绕纪录片的拍摄内容、文化内涵、父女感情等方面与他们展开漫谈,了解影片背后的故事。
朝圣始于真情
Q:您是如何与片中吾守尔爷爷一家结下深厚情谊的?
刘湘晨:这得回到当时的工作语境下说。我于1996年来到帕米尔高原开始工作,当时拍的第一部纪录片叫《太阳部族》,主要讲述的就是塔吉克族人民的生活。在那里有一条非常重要的河流——札莱甫相河,沿着河两岸分布着十一个居民点,由此构成了热斯卡木村。
吾守尔·尼牙孜是这个村子威望最高的一个人,他有几十口人的庞大家族,在高原上具有很强的代表性,这是我当时选择他们家拍摄的重要原因。
而长达二十几年的来往也逐渐让我和他们有了一家人的感觉,吾守尔有三个儿子和七个⼥儿,我和他的大儿子年龄相仿,老⼈家就把我也当作他的长子,像长辈一样关心和照料我。
刘湘晨与吾守尔·尼牙孜爷爷(影像资料)
这部影片之所以叫《一直看着你来的路口》也是因为当时(2013年)我完成最后一部有关帕米尔高原的纪录片拍摄后,老人家和我告别时说的一句“我会一直看着我来的路口”,也就是希望⼀直盼着我再回来的意思。
Q:片中,女儿最初袒露自己并不能理解父亲的行为,认为只是成全他一个人的想法。但到后来,女儿却说“有一天一定会找到慕士塔格赐予你的全部意义”。请问这中间经历怎样的思想转变?
刘贝贝:在开始这段旅行之前,我虽然答应了父亲一同前往,也有做好一定的心理建设,但是想象一回事,感受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是在刚出发之前,由于个人身体状况等问题,我处于一个比较疲惫的状态,有抱怨情绪在所难免。
另一方面,作为同样研究纪录片的我是非常希望能参与到这部影片的核心制作当中的,但在一些关于影片拍摄和决策制定的过程中,我和我父亲甚至团队中的其他一些人产生了冲突,所以我一开始就觉得我的身份很割裂。
但真正让我开始转变这一切想法的是我在艰苦中看到了人的真情,其中最能打动我的是团队中骆娟姐姐受伤归队一事。她是队里最能体察我情绪的一个人,经常开导我理解父亲的一些决策和行为。在她受伤后我完全陷入情绪谷底,觉得没有人可以陪我了。
塔吉克人视慕士塔格峰为“冰山父亲”
但看到她同样作为一名女性都坚持要完成这项任务的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这次旅行不仅仅是成就我父亲一个人的夙愿,而是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慕士塔格,为了完成那个目标而努力。此外,像随队老乡不计代价的付出以及真挚的交流也都于潜移默化中不停地影响着我。
当然,我并没有把这句话说的太绝对,虽然现在还没有完全想明白慕士塔格对于我的意义,但这个概念已经放在我的心中,会随着时间的发酵而破芽。
作为文化而存在
Q:您认为自己和其他纪录片导演最大不同是什么?
刘湘晨:所有的纪录片导演身上都有相同的特征,比如对拍摄对象的尊重和观察,与他们同吃同住、同甘共苦。我的一系列有关帕米尔高原人们的纪录片其实横跨了中国变迁最大的时期,记录了他们在这一时期的变化以及适应性具有很大的价值。
摄制组一行
可能我更多关注的不仅仅是一个作为故事存在的帕米尔高原,而是一个文化存在的帕米尔,从它的文化形成到变迁及发展,都是我更加注重的侧面。
Q:过往的人生经历以及人类学学术研究给您的纪录片创作带来怎样的影响?
刘湘晨:在做纪录片之前,我也教过书和当过作家。前期的阅读、写作和工作强化了我的文化认知,这些早于我对拍摄技术的理解。
纪录片作为一种更依赖于文化洞察力的艺术形式对于人的文化认知考验和挑战更强,所以我的这条发展路径和这些人生历练显然是很有意义的。这让我对于技术的理解也就不只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能更好驾驭纪录片的拍摄技术。
刘湘晨
而在人类学研究上,我认为所谓理论的构成有两方面,一是由那些原著和代表性学派及人物为标识构成的经典理论体系,这是书本上的知识。另外则体现在人类学家成熟的标志,即他在面对田野中的感知能力、梳理和传达能力。从第二个方面来看,学术理论和实操并不截然分割,而是一种相互影响和成全的辩证关系。实践越丰富,给你提供的理论触角越深远和敏感,越有更多积极的反馈;而理论思考上的成熟也有助于对实操的判断和把握。
两代人眼中的传承
Q:这部纪录片一大亮点是您带着女儿一起重返帕米尔高原,是出于怎样的考虑让您做出这个决定?
刘湘晨:作为在帕米尔高原的告别之作,我需要在影片中传递一种人缘和文化的接续和传承感。刘贝贝以我女儿的身份,是作为这样一种传承,包括纪录片人精神传承的最合适人选。
刘湘晨和刘贝贝父女二人
我也带了很多学生,但是没有人比作为我女儿这一身份更适合接续对那里父老乡亲的感情以及对这片土地的观察和思考。这种血缘上的关系也最具说服力,它是无法替代的。
同时,我也觉得这次旅行对我女儿而言是一次重要的文化方式上的田野教育,这种教育有助于她专业上的认知,加深对这片土地的理解。
Q:你们现在和吾守尔家族的后人们联系多吗,一般会交流什么?
刘贝贝:我和吾守尔爷爷的后人们,主要是和他的重孙这一辈交流比较多,前两天还在微信上聊天。和他们的交流其实就像是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一样聊天,他们会分享自己的感情状况、学习和生活情况。
我也会很乐意帮助他们对于一些事情的解答,比如考公务员需要准备的一些资料可以从哪获取。在我们看来这些事情很简单,但是对于身处边疆他们,其实更需要我像一个姐姐一样指引他们。
刘贝贝
其中一件让我感触很深的事情是,在这些后人中,有一个小姑娘在小时候其实来拜访过我家,虽然我没有太深刻的印象。这次和父亲回去,小姑娘一下子把我拉住说:“姐姐我记得你,你对我特别好。”我就感觉到原来自己的一个善举甚至只是一个微笑都会让别人能记住很久。现在,这个小姑娘也和我交流很多。
相对于父辈口中那些宏大层面的传承,我可能更多地将它理解为一种放在那有短时间但随时也可以顺手拾起来的东西,它不会那么厚重严肃。我关心他们所关心的,他们和我聊些生活琐碎或寻求帮助。就像老人们经常说的那样,亲戚要多走动走动。我现在就在以这样一种细微的方式在和吾守尔的家族走动。
毕竟,我们连接上了,连接就是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