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杰，《新京报》首席记者。行伍出身，在部队时他是“兵王”，五年三枚军功章，承载着军旅生涯的熠熠光辉。成为记者，在沙漠揭露环境污染，在悬崖报道贫困问题，5次获得中国新闻奖。在采访前，看着其他对陈杰老师的采访，我不禁畅想，有着这样经历的人会是什么样的？有着军旅生涯的他可能是个金刚怒目的勇者吧，体魄有力；坚持报道真相，与强权抗争的他可能是一个钢铁斗士吧，声音雄浑。对于这次采访，我更加期待。
11月21日上午8时15分，分毫不差，准备接受专访的陈杰老师如约而至。我刚想为老师倒上茶水，他却摆摆手说自己来，还贴心地为我也倒了一杯。在接下来的访谈中，我看到了一个和想象中金刚怒目的斗士截然不同的形象。他声音不高，语调温和，没有外显的锋芒，一对清亮的眼睛昭示着内心的原则与倔强。我更加想知道，在一幅幅影像和一篇篇报道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众人称道的英雄，自己“还不满意”
作为记者，陈杰老师5次获得中国新闻奖，作品《天津大爆炸》获得2016年世界新闻摄影比赛（通称“荷赛”）一般新闻类单幅三等奖。5年多的时间，他从《新京报》摄影记者做到视觉部主编。6年后，秉承着“真正的记者，唯一的标签是作品”的信念，他又从管理岗位毅然回到一线。他说，新闻理想存在于永不止歇的脚踏实地。重回一线后，陈杰老师的《腾格里沙漠污染》被媒体称为触发了“中国环保风暴”。内蒙古和宁夏上百名官员被问责，一批污染企业停产并拆除，十多亿资金被投入环境生态修复；《悬崖上的村庄》得到汪洋副总理和习近平总书记先后批示，悬崖村在四川省委和凉山州委迅速反应后发生巨大变化……
这样一位撼动利益链条追寻真相、通过镜头改变现实的记者，被无数人视作英雄。在他的个人微博“摄影师陈杰”上不少网友留言：“辛苦了”、“谢谢您”、“注意安全”等等，甚至直呼“中国缺少您这样的好记者”。然而，当被问到对于自己“英雄形象”的看法时，陈杰老师淡淡地说：“我对网络上的语言有种天然的屏蔽，更在乎的是自己内心的感受。唯一能监督自己、督促自己进步的只有自己。”“我对自己还不满意”，他微皱着眉，目光诚恳，不是假作的谦虚。陈杰老师认为自己离理想中的记者还有两点欠缺，一是想更好地表达自己，希望有一天能够用深厚的专业知识、宽广的视野，充分、成熟地表达出自己的思想，在更广、更持久的维度上传播；二是想巩固、完善自己的知识结构，为进入社会、观察社会，进而作出优秀的调查报道构建学术基础。
“真相的呈现”，从平面到立体
“有人觉得摄影师就是摄影师，拿着相机拍拍照就OK了，其实不是这样的。”在陈杰老师看来，虽然自己会用一个多月的时间进行前期采访，但仅以记者或摄影师的视野观看问题是有局限性的。作为记者，他把“真相的呈现”作为这个职业的核心力量，他一直想寻找立体的真实的现实世界。然而仅以记者的职业的、视角容易忽视采访资料的深层次社会动因，所以他超越行业知识体系，建构自己的价值体系。陈杰老师提到自己常常阅读人类学、社会学著作，也会与人类学者合作探究深水区的社会。听他对葛兰西，萨义德等学者和理论侃侃而谈，让人忽视这其实是一个并未接受专业学习的业界人士，初见时他出乎意料的温和内敛在此刻也有了解答。
作为一个奔波于这片大地上的记者，陈杰老师在社会中不断学习。他提醒同学们，书本上是有限的表达，真正的复杂性是看不见的。只有浸入，浸入社会，所学的知识和所有价值观都能在社会中得到很好的颠覆、异变和巩固。记者的职业打开了空间展示无数个可能性，可最终能看到什么还是要靠自己去扩宽我们的思维和观点。“我们的作品是要有观点、态度的，不要害怕自己的观点。”陈杰放慢语速，“观点犀利，态度鲜明的人更是立体的人。”不要成为“文字收藏室”和“硬盘”，要有对社会公共事件的态度，陈杰老师叮嘱同学们。
“成长必然性”，从突破到回归
“不要认为面前是障碍，去突破它。”陈杰老师描述自己，“我的突破能力是很强的”。作为调查者，他突破自然环境，背着沉重的摄影设备走过青藏高原，跋涉在腾格里沙漠；他突破人为障碍，与阻挠官员交涉，与反驳报道博弈。遇到质疑就用强大的知识背景去支持自己的论点，遇到明枪暗箭就用用对细节的调查和严丝无缝的证据去撼动强权。作为摄影师，他认为单一的表达是有缺陷的，就尝试使用无人机航拍，使用谷歌地图，换个视角看待社会。他觉得以前拍照是碎片化的，就学习拍视频让情感和思想能够连续地表达。作为突破者，他更在突破自己，在自律中寻求身心自由，总是与自己较劲做出最好的。
然而，这样一个“硬汉形象”的突破者，在面对制度约束时却能显现出非同寻常的豁达与温和。陈杰老师不认为自己供职的平台是终身服务对象，而应该是可以充分利用的平台。“当平台制约你，你推动平台改变却又走不了，那就离开平台，这是自我成长的必然性。”说起离开，他十分坦然。他推掉应酬，戒掉了喝酒，从喧嚣中逃离，适度摆脱人情世故。离开后他在不断地回归，更多的训练、阅读、整理自己，在采访中沉淀下来。陈杰老师总是提到“回归常识”，储备社会知识和对社会认知。这样的“回归常识”是在自我思考中构建社会整体意识，整体经验，从宏观叙述到微观表达。这样的整体观的建构需要我们自己去伪存真，不要拘泥于我们认定的知识或权威，重新进行自我解构与建构。“包括对我‘介绍的经验’的质疑”，陈杰老师不忘提醒同学们。经历社会，颠覆，解构，重构对社会的理解，长年调查生涯，风雨打磨下钢铁硬汉亦温和。他在调查中不追求热点，而是记录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他不与政府针锋相对，面对不能发刊的内容也坦然接受。他慢慢地记录社会，温和地推动社会变迁。
“真正的实用主义”，留下时代记忆
陈杰老师坦言，自己唯一的焦虑是“认知不足”。他有意识地积累知识，长期关注事件本身及延展，文化和社会生态的变迁，在他认为“最好的时代”中记录。《腾格里沙漠污染》最初发表于2014年，悬崖村的报道在2016年问世，到现在都已数年过去，陈杰老师对这些问题却仍然保持关注，仍然在追踪调查。当问及这样打算持续多久，最终目的是什么，他说这并没有一个限度，“我保持观察不一定为了发表报道，就是为了不断观察、不断思考，思想也要不断磨练才能保持敏锐，就像运动员平时要不断训练、作家要练笔。腾格里、悬崖村等等都是我观察社会的方法，是切入的一个角度。”在他眼里，每一个小样本都能折射到顶层设计。小小一个悬崖村，是凉山及周边地区的缩影，也是观察扶贫问题的窗口。从葡萄墩到苹果墩，是腾格里沙漠污染治理的变迁，也是中国环境事业的警钟。“真正的实用主义是与社会变迁相关联，”陈杰老师发出自己的宣言。
薪资问题常被覆以“行业机密”或是盖上“个人隐私”，但在谈话中陈杰老师却并无过多遮拦，倒是坦然地指出“我们总想抓住眼前利益，却发现什么都不想干。”他认为，真正的记者唯一的标签是作品，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留下的是他的作品，人们关注的是有影响的作品。他告诫同学们要沉下心来做事，作品可能会改变一些人，不要错过一些机会帮助人改变命运。陈杰关注陈古吉一家，关注悬崖村，关注腾格里沙漠……他保持记录，以自己的关注帮助一些人，记录一些事，为这个时代留下它的深刻记忆。
“上行时燃起希望，下行时呼唤勇气，笔直的坦途令人厌倦，我喜欢的路，于起伏中出人意料。”记者这个行业不断带给陈杰老师有新的意外和新的收获，他感慨，“这就是坚持的原因吧”。影像背后，那个人，是真正的记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