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 | 沈嘉熠:李雪健何以“封神”?

发布时间:2023-11-07浏览次数:20

  刚刚揭晓的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配角奖,众望所归地颁给了李雪健。文汇文艺评论第一时间约请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沈嘉熠撰文,对李雪健的表演特色进行独到专业的解读和评析。

与其说是李雪健找到了演员这个职业,不如说是演员这个职业找到了他。

  童年李雪健就已经是表演行家了。山东农村老家,李雪健和一群小伙伴着迷于《西游记》。读和说不过瘾,就演。千变万化的孙悟空自然非李雪健莫属。舞动一根小木棍,说一声“变!”,随后木棍藏起来,从后腰里抽出一根筷子;再说一声“变!”,筷子插进腰间,从耳朵后面取出半根火柴……孙悟空各种型号的金箍棒就全有了。表演在李雪健身上有了玄妙的相遇,他也在表演中找到了自己。

不完美的细节指向“形似”

  电影《封神(第一部)》是神话传奇题材的作品,无论是人物造型还是半文言文的台词都会使角色有一种“在别处”的舞台化的疏离感。导演乌尔善也曾提到过《封神》拍摄过程,演员工作方式更接近舞台剧:每一场戏的演员事先要进行充分的排练,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行动、每一个调度都确定下来后,才开始拍摄。全片中最耀眼的男演员莫过于费翔和李雪健,他们恰好正属于不同的表演流派。

  费翔是在百老汇成长起来的演员,他拥有完美的声线、健硕的肌肉、精致的外形,他的扮相正如《荀子·非相篇》中对纣王的描述:“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特别是朝歌夜宴段落,纣王击鼓的酣畅、狂野完全媲美黑泽明导演的《蜘蛛巢城》中三船敏郎。费翔这种华丽的、舞台化的表演风格在《封神》这样传奇题材中显得并不违和,且他作为演员第一自我的魅力无法被角色覆盖,很多观众看纣王依旧在看费翔。当然表演最初是从自我出发,但如果能进而成为第一自我监督下第二自我的表演,那便是更自由的境界了。

  李雪健最早也是舞台剧成名的,但影片中他塑造的西伯侯让观众完全忽略了这只是个虚构的角色,连费翔在接受采访时也直言拍摄《封神》时最令他折服的是李雪健的表演。

  1980年,26岁的李雪健在话剧《九一三事件》中成功扮演林彪,并获得首届中国戏剧表演最高奖——梅花奖。从舞台到银幕,无论是当年的焦裕禄,还是如今的西伯侯,他都能特别精准地表达人物。

  26岁的李雪健扮演林彪时,在床头贴了许多林彪的照片,努力模仿林彪特有的阴冷、猎取的眼神;他也努力练习林彪习惯性的低头驼背、胳膊后夹、碎步行走的肢体特点;还反复研究林彪讲话录音,一个字一个字找准台词的发音规律。

  一般说来,演员塑造人物往往试图通过形似而达到神似,这里的关键不在“形”,而在于“神”。《封神》中用了很多素人演员,他们通过半年的训练营被锻造得很接近角色,或者说导演不断地打通这些演员和角色之间的连结点。某种意义上,这些素人演员可以说是被雕琢出人物该有的气质。

  但当李雪健扮演的西伯侯王出现的时候,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他身上。几乎是非虚构演出,他表演的超越之处到底在哪里? 

  当姬昌一出场,第一个镜头是特写——他掌心的麦穗,一双劳动惯了的手搓了搓麦粒,姬昌轻轻吹走麦皮。镜头拉开,西岐王站在麦田里,忧心忡忡地看着今年欠收的麦子。历史上记载姬昌是一个少时参与农牧、关心百姓、礼贤下士的仁君贤王。大商朝位列三公的西岐王在李雪健的演绎下,除应有的王者气度之外,增添了“少时参与农牧”的色彩。

  这是李雪健常用的创作方法,他塑造人物喜欢设计“小毛边儿”,强调“人物的不完美才会令角色有一股内在的力量”,这种力量恰恰赋予了纸(剧本)面上角色以生命的能量和鲜活的人性,“纸本设色”,有真实、自然的行为和反应。

  在《搭错车》里,李雪健扮演一个收破烂儿的哑巴孙力,一出场,他歪戴着工人帽,脖子吊挂着军用挎包,一副略有些滑头的底层工人形象。当听说同事要给他介绍对象时,他斜着肩、歪着头,满不在乎地要求同事把当天的废品帐先结掉,还多要了一支烟。这些小细节虽然和孙力这个人物悲情善良的整体基调不算契合,但很生动地表现角色因艰难的生计而形成的小算计和小赖皮。

  李雪健曾和扮演他养女的演员殷桃说:“这个角色心怀大慈悲,但他首先是个人,是人就会有小毛病。我希望自己演出来的首先是一个活人“。这些“小毛边儿”正是帮助人物立起来的法宝,让观众相信这个社会底层艰难生存但心存大爱大善的形象。

  一个成功的人物塑造,除了鲜活的人性,还要有角色的类型和个性的问题。

  封神演义中的姬昌是封疆大吏,有与生俱来的统治者的风范,这是东西南北四伯侯都具备的。但影片西伯侯姬昌和子民一起在麦田的戏正是李雪健为这个人物设计的“小毛边儿”,是与人物所处阶层形成反差的细节,而这样的细节又凸显西伯侯区别于其他几位伯侯的勤政、护农的特点。

  好的表演,人物外形动作应有清晰的逻辑线索,它不仅要有符合人物的大动作,更要有小动作、小细节,这需要演员内在有坚定的信念感,建立清晰的“心象”,才能激发角色的生命感。

精准的表演体现人物神韵

  中国艺术精神讲究“神韵”,艺术的传神在于创作者向创作对象不断的深入,把握神似高于形似的准确。如何表现人物的神韵?最好的表演就是“准”。

  一般情况下,通过化妆造型和肢体模仿甚至体验生活等达到“形似”,有了清晰的动作和细节设计,人物能活起来,观众能觉得“像”,但还不一定“准”。特别是虚构角色,没有现实范本,要让观众感觉表演得“像”,就更要演员精准的表现,才能达到“神似”。

  作为演员,李雪健的外形并不出众,这反而给他饰演人物有了很多可塑空间。他准备角色除了设计细节,更重要的是揣摩人物的内心世界,人物为什么要这么做,其根源在哪里,人物所处的具体环境等;表现角色的时候,再提炼典型,他特别注重用眼神和手势,一场戏他要酝酿很多种方案,力求“多用生活中常见的,少用舞台、银幕上常见的”。人物活起来又恰如其分,角色才能有顽强的生命力。

  《封神》中西伯侯在奔赴朝歌的路上恰遇雷震子的降临,这段戏台词和行动都不复杂,李雪健处理得很简洁但很有力量。西伯侯姬昌脱下自己的斗篷包裹住这个长相奇特的婴儿,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对小生命的慈悲和温柔;当杨戬和哪吒想夺取襁褓中的雷震子时,西伯侯又端坐岩石上,眼神中显露王者的不容置疑,坚定地保护着怀中的小生命。

  这短短的2分钟是西伯侯姬昌的第二次出场,李雪健就是用简洁而精准的眼神与姿态传达人物的慈悲和坚毅的气韵。同场扮演杨戬的年轻演员此沙在《封神》纪录片里也特别提到:拍这场戏时,李雪健进入角色状态后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此沙看到了李雪健的一个眼神,“就瞬间汗毛直立,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艺术家的气场”。

  无论李雪健在作品中戏份多少,哪怕是一个反应镜头,他始终在人物的状态。《流浪地球2》中,李雪健扮演的周喆直一个不到一分钟的坐着鼓掌的反应镜头,他眼神、微表情结合手势、姿态表现了六、七种情绪,科幻片里的国家领导人气度不凡、情感复杂而有深度。

  《封神》中西伯侯狱中的重场戏,与纣王对峙,得知误食了自己长子伯邑考做成的肉饼,意外地先故作镇静,轻蔑地让纣王也尝尝,突然怒睁双目、直视镜头、嘶喊着拼尽全力扑向纣王,后扑倒在地,呕吐痛哭不止。这一小段又只有不到2分钟,台词不多,动作调度也不复杂,但人物爆发出的生命能量极强,让观众隔着影幕也感受到人物扑面而来、令人窒息的悲痛。

  李雪健因鼻咽病痛问题而影响发音,声音低沉,吐字也不够清晰。不仅是《封神》,在之前很多作品中都被观众/网友质疑过:“难道就不能给李雪健老师找个配音吗?“这次《封神》,西伯侯的台词又被网友议论。这是不是会影响到表演呢?

  然而,表演本身是一个整体,优秀的台词是表演难以分割的部分,台词的重音、停顿、用气,和演员自身对人物这一刻的情绪设计息息相关,表演是当下的、瞬间的一气呵成的,哪怕后期再一字一句地模仿,终究是割裂的。李雪健非常了解他的“小毛边儿”,但却善于和恰当地运用他低沉而喑哑的声音,与整个表演浑然一体。当然,在导演乌尔善那里,哪怕台词有明显的瑕疵,同为艺术创作者,导演选择尊重演员。

  事实证明,尽管台词略不够清晰,但观众也许已逐渐接受这个情况,就像接受其他演员的外在特征一样,对欣赏表演没有过多的影响。很多普通观众在笔者采访时都表示:开始一两句话可能觉得有些奇怪,但后来看进去了,被李雪健的表演打动,反而忽略的发声的问题。

  角色的魅力也许是演员鲜明的形体和语言,但究其根本在于感染力。如果一个演员塑造的角色让观众相信,被感染,被折服,那么演员的身材、长相、发音都可以被忽略。

“似与不似”之间的自由境界

  齐白石曾言:艺术之妙在于似与不似之间,不似为欺世,太似为媚俗;这应该是创作的最高境界。一个艺术家,在创作中有一个比自己更大的东西,那么创作就会变得宽广、自由;很多演员在创作时,“自己”可能是那个最大的东西,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角色,他的创作反而变小了。

  李雪健的表演达到下意识的自由境界,看似毫不刻意,没有技巧,却举重若轻,自然流露,观众被毫无防备地深深包裹。

  演员演各类角色,体验生活是必要的。但阶段性对某一类人物有意识的观察,只能在生活和人物之下的模仿,也许能做到形神兼具,更无法达到“似与不似”的自由。

  在李雪健这里,表演不在高高庙堂,而是踏实质朴地来到地面,几十年如一日,随时随地地对生活敏锐的体察,对周围人无功利心的理解,对人们共同的精神困境的领悟。

  史铁生曾在文章里提到过一件小事:李雪健成名以后的一天傍晚,他骑自行车急急忙忙去幼儿园接孩子。迎面碰见个老街坊,街坊老哥喊:“嘿,哥们儿哪儿去?”李雪健随意应了一声,没有停下车。老街坊在背后咕哝了一句:“怎么着,哥们儿,牛啦?”李雪健一听,连忙调头回来做一番解释。他说人家把你当哥们儿,不能伤了人家的心,自己如果不解释一下,会心里别扭。

  正是这种真诚才有真正的能量,他的每一个动作、表情不一定完全地在现实中找到,但情境相似,情感相似,除了细部的真实,更有整体的震撼,让观众感动、回味、思索,甚至引领观众去到更远的方向。

  当一个艺术家和他的作品有且只有一种共同想去的地方,而且不倦地孜孜以求的时候,想不“封神”也难,作为有福的观众,我们只有敬仰、膜拜。


本文首发于文汇文艺评论

文 | 沈嘉熠(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