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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期，新闻学系22级本科生开设《摄影报道》必修课，同学们自选选题完成新闻采访和拍摄。经修改完善后，由任课老师挑选优秀新闻摄影作品，不定期刊发。
挑出一整盒CPB粉扑和白凤堂限定款灰松鼠眼影刷，轻轻扫上最新购入的CT眼影，让刷子的每根纤维都均匀的沾上眼影，然后迅速在空中抖去余粉，对比着客人需要塑造的2倍放大双眼的妆面效果，精细的翻转手腕，在客人脸上进行勾勒……
在上海人民广场地铁站附近的快餐店里，你可以遇上一群女孩。她们带着笨重的行李箱，在快餐店里待上几个小时不停的帮人化妆。
快餐店里正在为客人化妆的“妆娘”
“妆娘”，是ACGN文化爱好者们对化二次元角色妆面的化妆师的爱称。不同于拥有固定工作室的化妆师，她们按照客户的行程需求穿梭在上海的各个角落里。
加速日常
李珈也是她们中的一员，这位00后女孩每天的日常就是乘坐地铁去往不同的地方为客人们化妆。从宝山到奉贤，从奉贤到青浦，李珈常常会搭地铁从首发站坐到终点站，横跨大半个上海。
4月13日5点50分，李珈已经在富锦路地铁站等待了将近10分钟。前一天晚上，她和客人们沟通档期和妆面直到凌晨两点，为了赶上6点的首班车去见客人，她五点半就起床了，总共睡了不到四个小时，熬夜加早起让她整个人都十分疲惫。一个月里她有20多天都维持着这种强度的工作。
和地铁站其他只拎着一只轻巧公文包的上班族不同，李珈提着一只和20寸行李箱差不多大小的黑色尼龙手提包，里面装满了客人可能会用到的发网、夹子，各种品牌的化妆刷、假睫毛、彩妆用品，以及针对不同肤质的妆前乳、保湿水、素颜霜……这些零零散散的化妆品加起来足有5公斤重。
早上六点，李珈在等车的同时，联系客人最后确认当天妆容细节
周六的客人很多，李珈到达约定的化妆地点时才七点半，和人民广场10号口附近的快餐店员工打好招呼，李珈占据了角落里的一张座位，摆放好需要的化妆工具，打开妆面图。
李珈在人民广场10号口的快餐店接妆
刚做好准备工作，她的客人就到了。李珈今天的第一位客人是个还在上高中的小姑娘，五官立体、白皮肤、大眼睛。这个女孩打算装扮成自己喜欢的游戏角色——第五人格的舞女，去参加一个漫展。
李珈准备的白玉堂24只化妆刷和其中部分化妆品
可从底妆、修容到眼影、睫毛……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打造一个客人满意的妆面仍并非易事。尤其是为了让客人放松以便更好的捕捉客人面部特征融合妆面，李珈需要高强度的和客人搭话，提供情绪价值。
李珈往往会从客人需要化妆成的角色入手，用角色在动漫里的名场面打开客人的心扉。“最近舞女是上了新的外观造型吧？”“我不会玩牵制位欸，你玩的时候有什么技巧吗？”“这个人物的背景故事里是不是有一条感情线啊，好浪漫。”
李珈在接妆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这样一套搭话方式，这也是她反复尝试之后认为最适合她客户群体的方式。“很多来找我化妆的客人在三次元和别人的沟通可能没有这么多，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夸他喜欢的角色，有了共同爱好，客人就会没有这么拘谨。”
聊完角色，李珈偶尔还会和客人交流一些化妆心得，帮助客人理解二次元妆面与普通妆面的塑造差异。“找她化妆就是很放心，而且她人也好，教的东西很实用，我自己现在也可以试着化一点这样的二次元妆面了。”谈起找李珈约妆的感受，很多客人都对她的专业能力和人格魅力交口称赞。
化完妆后的客人很喜欢这次妆造，在漫展上拍了很多照片
为了让手腕更好地发力，同时观察到整个妆面的效果，整个化妆过程李珈都得站着并弯腰进行。不同于专门的化妆馆，李珈进行接妆的快餐店灯光条件一般，她需要时不时打开自带的补光灯查看妆面是否过浓失真。再加上快餐店里有大量普通食客，一直占着一张桌子的李珈经常被别的食客投以异样的眼光和冷嘲热讽。
“这个过程是很累的，根本没有空去休息，因为你得迎合客人需要，手上动作不能停，精神要高度集中，不能画错，再加上你还得和客人聊天，得让她们开开心心的来开开心心的走，这样才能揽到回头客。怎么说呢，这行就是一种体力消耗很大的服务业”。趁着下一位客人还没到，李珈狠狠吸了口烟，又灌了半杯冰美式恢复精力。
李珈正在接待第二位客人
从上午八点干到中午十二点，李珈共接待了4位客人，唯一摄入的就是尼古丁和那半杯冰美式。而这个上午她消耗了8块化妆棉，近1/4瓶妆前乳，还有一版12条的双眼皮贴。一位每天化妆的女生大概要一个礼拜才能用完她一上午花费的化妆品。这些化妆过程中的易耗品，李珈每隔一个月就要补充一次，每次购买都要花掉她大几千块钱。
连轴转到晚上7点的李珈拖着脚步走上了回家的地铁，正是人流密集出行的时候，即使知道自己坐在地上会给别人带来不便，招致侧目，李珈还是义无反顾地靠着车厢连接处坐了下去，原因无他，她真的太累了。车程刚刚过半，由于过度疲惫，李珈就出现了心前区憋闷引起的呼吸困难、四肢发软、肋软骨痛，一直到终点站才略微缓解。
“其实这种情况已经算好的了。最恐怖的一次，我一天接了12个客人，晚上在地铁站下扶梯，手和腿已经完全没感觉了，我都没反应过来，眼前一黑人就栽下去了。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吸氧了。”
有时，回家路上的李珈累到唇色发白但还在继续联系之后的客人
即使身体已经出现了不适，李珈下车的第一件事仍然是冲到便利店购买了两条香烟和一杯咖啡，她需要这些东西保持清醒。
李珈在终点站的便利店里购买了两条香烟
因为对她来说，晚上并不意味着休息。由于使用了一天后变得很脏的化妆刷是国外手工定制款，李珈需要花2个多小时用专门的洗涤剂手洗并烘干，之后她需要继续和客人沟通确认之后约妆的时间地点，有时她还得帮客人处理第二天可能要用上的假发。一些对妆容要求高的客人甚至会在凌晨三四点连打好几个微信电话，要求李珈变更妆面细节或者化妆地点。
在不停变换的地点，李珈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客人会在化妆中途悄悄给她点餐防止她低血糖，但李珈也曾经有过不太美妙的接妆经历。“有一次我接了一个凌晨四点在迪士尼化妆的单子。线上聊的时候那人说自己是小女孩，结果到了那儿一看，好一个180的彪形大汉。谁遇上这种事情都得需要点东西冷静一下。”回忆起自己最离谱的一次接妆经历，李珈忍不住又抽了一根烟。
休息之余，李珈为第二天要接待的客人打理假发。
忙碌的日程安排让李珈恨不得把一份时间掰成两份用，她离不开尼古丁、酒精和咖啡，对她而言，什么东西能让她清醒冷静，什么就是续命良方。
在李珈的柜子里摆放着许多保健品，但是这些保健品更多时候只起到装饰和心理安慰的作用，对于李珈的失速人生，它们并没有太多的用处。
“干我们这行的，信奉朋克养生，一边作死，一边养生。习惯了这种生活就好了。”说完这句话的李珈顺手把烟头丢入了床头没喝完的矿泉水瓶中，黑色的灰烬在水中弥漫。
李珈家中柜子上摆满了保健品，大部分都没怎么动过。
李珈床头的矿泉水瓶里塞满了烟头
偏离轨道
2017年，还在上初中的李珈出于兴趣开始学习化妆。她曾经是宝山一所中学的美术生，“化妆就是另一种的美术设计吧，都是在创造一个我心中的世界”。一直到现在，李珈仍然保留着涂鸦和设计的习惯，这也帮助她创作了很多没有具体要求只有主题词的妆面。
当时的李珈并不喜欢读书，“看到书本就晕”，她的文化课成绩非常不好。为了成绩，李珈的父母、老师曾经多次找她谈话，冲她发火，向她施加过很大压力，这一度让李珈陷入自我怀疑的漩涡。就在这时，她从喜欢二次元文化的朋友那了解到了“妆娘”，在朋友的支持下，她开始试着接妆，一开始，她只为几位朋友化妆，后来随着技术与口碑的提高，慕名而来的客户越来越多，目前的李珈在上海妆娘圈子里已经是有口皆碑。
经历过反复的心理斗争，考虑到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儿料”，李珈选择放弃高中学业，成为一名职业妆娘，用自己热爱的美术技巧和ACGN文化养活自己，她的朋友圈里全是她引以为傲的妆面效果的展示图。
李珈八月份的部分朋友圈
“妆造设计还是一个让我干的很开心的事情，又充实又能赚钱，虽然有时候会累到麻木，但看到客人带着我做的妆造被人夸漂亮还是其实是很有幸福感的。”
李珈晚上在和客人沟通之余创作到一半的涂鸦
目前，李珈已经拥有了稳定的收入和生活，每个月她都能有2~3万人民币不等的收入，可她与父母的关系仍未缓和。双方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平常的作息时间却完全不同。一个星期，李珈没和父母吃过一顿饭。而李珈的父母忙于经营名下的卡车送货公司也不怎么担心女儿，只会在周末留一锅炒面在家防止女儿不出门工作的时候想吃饭。迈入职场的李珈对当年的父母有了一定理解，但“不理解也不沟通”的家庭环境还是如同一根鱼刺，让她如鲠在喉。
晚上10点接完妆后，李珈不愿意回家吃饭，打算随便找一家小饭馆应付晚餐
“在上海，未成年就出来接妆的妹妹是有很多的，光我认识的就有不下60个，全部算进去大概只能有整个上海妆娘圈子的百分之二三十。大家都各有各的难处，但最多的理由不外乎‘喜欢’和‘想要自力更生，脱离原生家庭’。”
李珈曾经的初中同学们都各自去到了心仪的大学，而李珈和她的妆娘朋友们记忆里的学校生活已经逐渐模糊。谈到放弃学业的原因，李珈并没有展露出太多的尴尬。虽然她仍然很向往大学的生活，在工作忙碌到身体出现问题时，也常常思考如果当初的自己坚持读书会不会有更好的生活，但是更多的时间，她对自己的选择并不后悔。她目前的生活很充实，一人一猫，三餐四季，还和许多同样喜欢ACGN文化的女孩成为了朋友。
“有人会觉得我们这群女孩很堕落，小小年纪不好好学习，但其实我们也只是选择了一条人生道路而已，靠着自己的手艺吃饭，我不觉得我有任何问题。”在李珈的想法中，在所谓“应该读书的年纪”选择出去工作，就像是乘地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步伐，只不过在某个站台，她和一些女孩选择了换乘转车。
虽然工作辛苦，经常疲于奔命，但是“妆娘”这份工作给这群女孩带来的收入是可观的。上海妆娘平均的日收入可以达到200~300左右。这让她们拥有除了学习之外窥探这个世界更多可能性的机会。比如最近为了改善自己的身体状况，李珈报名了一套价值几乎等于她一个月收入的私教健身课，与此同时，她还在计划之后去云南的一次旅行。
“未来肯定会去尝试更多的东西。我就想先瘦下来，然后去尝试一下花滑，这也是我最喜欢的角色所从事的职业。如果之后能考到证书就最好了。”
凌晨3点，李珈在结束所有工作后清点了当天的1128元收入
5月3日，李珈空了一整天没有接妆，这是她难得的休息日。这天，她联系了自己刚入行时认识的一位纹身师，在左手小臂上重新纹了一个八芒星的图案。
5月10号，李珈已经带着新纹身重新投入了工作
“因为八芒星意味着——永不熄灭且带着无限可能的力量”。
采写 | 秦诗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