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新闻采写 | 付费恋爱：购买六小时的热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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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学期，22级本科新闻和21级本科播音班分别开设《新闻采访和写作》和《新闻采访》必修课，2023年9月开始由陈红梅老师主讲。同学们进行新闻采写综合练习，陆续提交课程作业。经补充采访修改完善后，任课老师将挑选一部分优秀作业，不定期刊发。

        支付几百元，能够收获你的理想男友在现实生活中陪你度过六小时，如果有这样的体验机会，你会购买吗？

        这种体验对悠悠来说，却已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几乎每个月，悠悠都会通过“委托”来请她的理想男友和她约会。到什么时间？她已有十一次的委托经历，每次费用五百元到两千元不等，总计支出上万元。

        悠悠所购买的“委托”体验，全称是“乙女游戏委托”（乙女一词源自日语おとめ（otome），意思是未婚的年轻女孩。）。“乙女游戏”（以下简称“乙游”）是以女性角色作为主角，以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男性角色作为可攻略对象的角色扮演恋爱游戏。而“乙女游戏委托”，则是近期在乙游玩家中兴起的一种体验型消费形式，玩家们（也称单主）会付费委托coser（即角色扮演者）扮演指定的乙游男性角色，双方像情侣一起约会、玩乐，面对面聊天相处。一般情况下，coser与玩家皆为女性。

（乙女游戏《光与夜之恋》角色图）

招聘一名男友

        今年26岁的悠悠一开始关注到委托，是因为她想找一个在她拍照时帮她扛东西的助理。和一般先玩乙游再约委托的玩家不同，悠悠是先了解委托再玩乙游的。2018年从一所重点师范大学学前教育专业毕业后，悠悠在上海普陀区的一家教培机构工作至今。工作之余，她喜欢摄影。在外拍的过程中，因为相机、三脚架等拍摄道具太重，她经常苦于无法一个人搬运。那些时刻，悠悠很希望能有个人陪她外出拍摄，帮她拎东西。

        2023年四月份，她无意间关注到小红书推送的委托帖子。“就像大数据抓取到了我的需求，我在微信上和朋友聊过之后，小红书就开始疯狂给我推委托相关的内容。”于是，悠悠开始了解委托是什么，并出于好奇开始接触乙女游戏“光与夜之恋”(以下简称“光夜”）。

        委托的开始，往往是找到一名理想的“男友”。

        悠悠在“光夜”中只喜欢萧逸。“11（萧逸的昵称）特别酷，我要是在现实中能遇到他就好了。”抱着这样的想法，悠悠的需求由一开始的招聘助理变为招聘“男友”。

（《光与夜之恋》中的萧逸）

        大多数情况下，委托的交易开始于社交媒体上的帖子，双方在线上确认行程之后，再线下见面进行约会。这和网恋奔现有些相似，具有一定随机性和风险性，在与coser线下见面之前，玩家并不知道coser的性格如何，照片是否存在过度p图等等，“所以，和coser的磁场很重要。我一般会去国乙展(面向国产乙游玩家的“漫展”，会有很多玩家扮演成乙游的男主形象，玩家可以在展上交友找同好。)线下找到合适自己的coser，他们不是说，国乙展是乙游人自己的BOSS直聘嘛，” 悠悠说。

        “委托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合适自己的那个‘萧逸’，所以我会很注重选择coser的这个过程。”悠悠一般是先找到合适的coser再确定约会时间。

        在接触委托之前，悠悠没有恋爱的经历。这多少与她在现实生活中和男性相处经历不愉快有关。她曾尝试与异性发展恋爱关系，“要么外形，要么性格，他们总有让我无法包容与忍受的地方。”这些经历导致她对现实中异性的失落感和恐惧感。她开始在委托中体验恋爱的感觉，“coser都是女孩，我不会有和男生相处时的那些顾虑”，同时，悠悠也在委托过程中拥有选择“恋爱对象”的主动权。

        悠悠对委托coser的偏好非常明确，首要的是长得好看，符合自己理想中萧逸的长相；其次是净身高要在一米七以上，“身高差和体型差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悠悠委托的coser最矮也有168cm。但因为coser本身也是女孩子，普遍净身高都不会太高，coser们为了还原男性角色的身高，一般会选择垫增高垫和穿厚底鞋。但悠悠的委托行程很多都需要“暴走”，时间最长的一次，她和coser从上午的10点半逛到晚上10点半，走了一万八千多步。“如果她本来太矮，然后垫很高，我就会很担心，如果她鞋子太高崴脚了怎么办，我是不是还需要去照顾她。”

        悠悠觉得她和coser得有10cm的身高差才会有明显的“CP感”，而coser为了还原二次元角色的修长感，身型往往非常瘦削，“如果coser垫的高就会显得很小只，但我又不是骨架很小的人，那么我在她旁边就会显得很大只，这样绝对不可以。”悠悠连说了五个No，表现出强烈的反对语气。

        在外形上选定自己理想的“萧逸”coser，确定约会时间之后，悠悠会开始和coser聊天，最长的一次，她在与coser见面之前聊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我们什么都聊，不仅仅限于委托。”有些玩家为了保持恋爱的新鲜感和神秘感，她们会选择在线下见面前，除了约会必须要确定的行程之外不聊其他。

        但悠悠会通过和委托老师频繁聊天，获得“陪伴感”。悠悠说自己的性格比较内向，不太喜欢在社交上花时间精力，但遇到喜欢的委托老师，她会愿意去和她们沟通。在选定自己的“理想男友”后，双方沟通的时间越长，联系越紧密，悠悠拥有的陪伴感就越强烈。

（悠悠和萧逸coser的合影）

        悠悠觉得，在这个聊天的过程中，她能够和coser熟悉起来，线下见面时就不会有尴尬的感觉。“我觉得人的关系其实是建立在聊的基础上的，因为你只有在聊的过程中，你才会感受到你和对方的气场是否合得来。”如果幸运的遇到和自己磁场契合的coser，玩家会和coser成为朋友，发展成长期的委托关系，开展多次约会。

        悠悠和那位聊了一个半月的coser成为了朋友，悠悠亲密地称呼coser为“我家老师”。她与这位coser有过两次约会经历，第一次在水族馆，第二次则在苏州度过了两天一夜的短途旅行，在苏州园林中，悠悠还用自己的相机给coser拍了一套古风写真，这也实现了悠悠最初想要招聘摄影助理的愿望，“既能帮我拎东西，也能做我的模特，还是我的恋人。”对此，悠悠感到很满足，她补充道，“我们还约定好了去迪士尼，去宜家，或者在我房东不在家的时候，叫她来帮我做顿饭。她会骑机车，我们还约好等她的新机车到了，她穿着萧逸同款的皮衣，载我去兜风。”

策划一场约会

        温心工作日在互联网公司上班，但每到周末，她都会化身为乙游里的男主，带给另外一个女孩被爱的体验。

        温心接触到乙游委托是在CP29的漫展上，她说，“当时尝试的出发点是觉得角色扮演很有趣。”温心也有信心扮演好这些角色，因为她有过两年多的剧本杀DM（角色扮演推理游戏主持人）的经验；温心也喜欢看电影和音乐剧，并时常在朋友圈发布自己的感受。这些经历也帮助温心更好地代入角色。而她成为coser开始接委托，也有了半年的时间。在几十次委托经历的积累下，温心也在不断调整自己的流程，变得更加贴合角色，让单主有更好的体验。温心说，每次接委托的过程其实是以特定角色的身份策划一场约会的过程。

        在与单主确定好约会时间之后，温心会先让单主填写问卷，了解单主的偏好。温心将问卷设计为两个部分——基础问卷和详细的大问卷。在基础问卷部分，温心将它命名为“来自次元管理局的调查”，开头写着“经次元管理局审批，允许该角色跨次元旅行。”让单主在填写时能够感受到自己喜欢的角色从二次元来到三次元的突破时空感，在沉浸式的氛围中完成。温心的某位单主给问卷的反馈是：“一边答一边藏不住笑。”而在问卷内容上，温心则会了解单主在约会时希望被如何称呼、对角色还原度的要求以及对身体接触的接受度等等。温心在她小红书的帖子上写道，“我希望每个宝贝都可以有最好的约会体验。”

        在根据问卷了解单主的性格以及偏好之后，温心会设计约会的流程。如果单主不擅长化妆，她甚至可以提供妆造的服务。同时，她会给单主准备一百左右的礼物。“搭配情侣装这其实都是基础的了。”

（温心给单主准备的“求婚”礼物）

        怎样让二次元的人物变成三次元活生生的人，这对于coser来说，其实是最重要也是最困难的一个问题。温心却说，代入角色其实不难，只需要把角色当成一个剧本里的人物去扮演，只不过角色的剧本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游戏里面，“但是一样的，他有他自己的台词，他的经历，你就是去了解他，学习他，成为他。”

        但女性如何扮演好男性角色，却是乙游委托cos独有的一大考验。这对于温心来说也很好消化。因为乙游角色的设计者和策划者都是女性，温心说，“他们本质上都是‘妈妈’创造的角色。”这些男性角色在女性视角下诞生，他们的性格和行为，往往符合女性对于男性的期待，所以，温心能站在女性视角上去理解和扮演这些角色。“但如果是男性创造的角色，我会感到有压力。”

        温心对于角色把握的得心应手，往往体现在约会的细节中。在扮演陆景和（《未定事件簿》角色）时，温心会尽可能地黏在单主身边，“洗手的时候我会牵着单主的手去帮她洗。”这是为了还原陆景和姐弟恋的设定，和他在恋爱中有很强的占有欲的性格。而以陆沉（《光与夜之恋》角色）身份相处时，温心则会叫单主“小姑娘”，因为这是陆沉在游戏里对玩家的昵称，同时，温心会尽可能地照顾单主。某次两天一夜的约会中，温心在单主入睡时坐在她的床侧，拿出《安徒生童话》朗读，哄单主入睡，读完之后温心会关掉台灯，在单主额头上落下一个晚安吻；第二天温心和单主靠在一起看电影时，她发现单主的体温有些异常，“我就反复和单主确认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而这也更贴合陆沉“情绪稳定的家长型男友”的角色设定。

        在这些与人相处的过程中，温心都体现出较高的情商，以及良好的沟通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这些，其实是我从工作中锻炼出来的职业素养的一部分，温心说。虽然几乎所有的周末时间都花在了委托上，但温心也并不觉得疲惫。她说，这其实和我的工作一样，成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上班是周一到周五的生活，委托是周末的生活。”

        而小欣作为玩家，她往往也是在这些细节处，感受到角色存在和被爱的瞬间。今年九月上大学以来，她共有六次委托经历。她对记者说，她最喜欢的一次约会就是她和左然（《未定事件簿》角色）的coser在民宿里一起做饭，伴随着青菜被翻炒的锅铲声，小欣把头靠在“左然”的肩膀上，搂着“他”的腰。那一刻，“我感觉左然好像就在我身边，我们俩就像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的情侣一样。”

（小欣在朋友圈发布的和“左然”约会的视频截图）

互联网带来的新约会方式

        在小红书上搜索“委托”，笔记量高达140+w；抖音上近30天带“委托”、“cos委托”tag的视频点赞量总计达708.02w和252.75w，（数据来自新抖平台，近30天数据的截止日期为2023.11.27）。如今的乙游委托，在互联网热度的加持下，已经由小众文化的“自娱自乐”，逐渐演变成一种新型约会方式。

（小红书上有关“乙游委托”的帖子）

        乙游委托的本质，从通俗角度上来解读，是花钱与一个陌生人以特定角色的情侣身份在现实生活中相处，这其实是一种新型的社交方式，也是一种新型的体验型消费形式。正是因为乙游委托的“新”，所以它还存在很多尚未定性的部分，它没有明确的行业规则，也没有成文的流程标准，许多人都是在懵懵懂懂中接触委托。每个人对委托都抱有不同的幻想，但现实往往不尽人意。

        对于coser来说，和一个女孩约会六小时，就能收入几百甚至上千元，确实是令人心动的。因此，不可避免的，部分coser会为了谋利而让单主产生不好的体验。在小红书和抖音上，都有乙游委托避雷/吐槽bot之类的账号，上面记载很多女孩不好的约会体验，比如coser迟到四小时、妆造完全不贴合男主形象、根本不了解角色却接委托等等，甚至有单主被性骚扰的事件发生。

        小欣就曾约过一个经常做漫展嘉宾的coser，在和对方线上确定行程时，常常是小欣发送十条消息，对方隔几个小时才会回复一条，这种低效率的沟通，打击了小欣的积极性。“也许是她比较忙，但这样就让我感觉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期待这次约会。”在线下和coser相处的过程中，小欣也对此有些“耿耿于怀”。

        即使是想要用心对待委托的人，同样也会因为没有接触过类似的约会模式而感到困惑：对于coser来说，如何带入角色，约会时需要关注角色的哪些细节，在约会过程中做什么能够带给单主恋爱感......对于单主来说，如何找到合适自己的coser，如何克服约会后的截断反应，如何把握和coser相处的尺度......

        萧泽作为一名coser，就有过被单主骚扰的经历。萧泽接委托的时间其实不足两个月，但在委托的过程中，她发现有些单主，“认真到有些偏执”，她们坚定地认为萧泽就是角色本身，从而把自己对角色的感情代入到萧泽身上。甚至，有些单主频繁地提出要约萧泽的“皮下”（不带角色妆造）出去玩，以委托的价格付费。委托的“陌生人社交”属性，也在这些时刻被打破，这些累积的不好体验，让萧泽在今年十月停止了接委托。

        在这样的现状下，温心在今年四月份成为了一名乙游委托的攻略向博主。她的初衷，是她看到很多人因为不好的委托体验而伤心，于是她想借助做自媒体的方式，分享自己的经验。

        温心发布的内容主要分为三类，委托的记录、单主的反馈、委托的攻略。在攻略这一栏目下，温心详细阐述了如何克服委托前的焦虑，cos陆沉/萧逸等角色需要注意的十点细节，提升约会体验感需要注意的细节等等。部分帖子的收藏量上千，也有玩家在底下评论道：“有生之年能约到这样的委托吗？”如今，温心的小红书账号已经累积了近万的粉丝。温心也把自己的微信号发在她的小红书首页简介上，允许所有人添加。她也没有另外的微信去区分网友和现实中的家人朋友，“大家都是小女孩，有什么问题都能和我沟通。”

        温心说，“我计算了一下，就算我周末无休的接委托，能够带来的爱也是十分有限的，所以我选择把我的经验写下来发到网上，哪怕有一个coser看到我的帖子而改变了自己的行为，我都觉得很有价值。”

        乙游委托的行业规范，也正是通过像温心这样的coser，在和单主线下相处的过程中吸取经验，不断修正，逐渐走向完善的。

付费打造的白日梦境

        cos委托带来的情侣关系，最终依然建立在双方金钱交易的基础之上。一般来说，约会中除去coser自愿支付的内容外，其他一切开销都由单主负责，平均支出为几百到千元以上不等。面对较高的约会成本，为何还有很多玩家选择去为此付费？

        小欣作为一名大学生，约一次委托的平均开销是一千元，占她每个月生活费的三分之一，“委托给我带来的幸福感，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的。”所以只要在她的承受范围之内，她就愿意花钱购买这种独一无二的体验。

        委托通过付费的方式，为玩家创造了一场“白日梦”。弗洛伊德在《创作家与白日梦》一文中就指出艺术的实质就是白日梦。他认为，儿童通过做游戏获得现实世界无法获得的满足感，成人在创作中也体验着“白日梦”，从自己虚构的艺术中实现梦想，“他现在做的不是‘游戏’了,而是‘幻想’。他在虚渺的空中建造城堡，创造出那种我们叫做‘白日梦’的东西来”。i 而乙游委托就像小孩过家家游戏的付费版本，coser隐身自我扮演成游戏中的男主，和玩家假扮成一对情侣，打造独特的约会经历。二者与弗洛伊德所说的创作家一样，通过委托的方式获得在现实世界难以企及的“白日梦”。

        人们也愿意通过付费来获得白日梦。悠悠就把委托当作一种造梦的方式，“委托和现实谈恋爱完全不同，它拥有很强的仪式感，这在现实生活中很难感受到。”悠悠觉得委托的过程就像一对情侣的热恋期，两个人都努力地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它不会像真实的恋爱，时间久了往往会有疲劳的感觉。所以悠悠选择将委托作为自己理想的恋爱状态，这样能够保持她对恋爱的新鲜感。

        以coser的角度来看待这场“游戏”，她们在“白日梦”中则扮演着主要创作者的角色。记者向温心提出疑问，为什么会选择接委托，给予陌生人自己的情绪价值和爱？温心回答说：“因为我自身的家庭环境挺幸福的，我是独生女，也没有经历什么狗血的事。”温心经常在朋友圈分享她和父母有爱的聊天记录截图。在有爱的氛围中生活，温心才想要通过委托“游戏”传递她对于爱的理解。对于温心来说，扮演爱人虽然会有些消耗精力，但她觉得可以接受。“因为人活着本来就会消耗精力。”

        或许每个人接触委托的原因都不同，无论是寻求一个理想的恋人，或者是想感受仪式感，亦或者是纯粹喜欢“爱”的感觉，但它既不是为了权力，也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归咎于现代人无法满足的情感缺口。

        悠悠平时还喜欢做手工和看音乐剧，在她今年的总支出中，委托的费用占比其实不足10%，她认为委托不过是她几个爱好中的一个，它们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为了满足情绪价值的消费形式。悠悠说：“现在的大家好像都在追求情绪价值的满足，我觉得花钱买点开心没什么不好。”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悠悠”、“温心”、“小欣”、“萧泽”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