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新闻采写 | 上门助浴:4400万个等待洗澡的老人

发布时间:2024-01-08浏览次数: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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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学期,22级本科新闻和21级本科播音班分别开设《新闻采访和写作》和《新闻采访》必修课,2023年9月开始由陈红梅老师主讲。同学们进行新闻采写综合练习,陆续提交课程作业。经补充采访修改完善后,任课老师将挑选一部分优秀作业,不定期刊发。


  给老人洗澡久了,韦晓君逐渐理解了失能的含义。有的老人瘫痪在床上,十年都没有洗过澡,第一次接受助浴,“污垢像皮一样往下撕”。有的老人身体不能自理,意识却很清醒,身上久没洗澡的臭味,自己不低头也能闻到。最要命的是褥疮,潮湿也是这种皮肤病的诱因之一,长时间与汗液之类的体液接触,丧失保护力的皮肤会发红,产生炎症,逐渐脱落,伴随着溃疡和水泡的出现,骨头和组织开始坏死,但有些丧失痛感的老人甚至无法察觉到身体的这种变化,常常是“肉烂完了就死了”。

  创办家政公司五年,2023年韦晓君逐渐把公司的业务重心放在老人助浴上。“稍微泡一泡,老人的身体就舒服一点”,赶上旺季,韦晓君的公司一天可以为12位老人服务,天气冷的时候每天只能去三四家。福寿康医疗照护(上海)公司的上门助浴业务自2019年开始,每日的最高接单量也是12单,回购率则达到了90%以上。

  据韦晓君介绍,由于盈利、受众等诸多原因,整个上海提供上门助浴服务的养老机构屈指可数。据老年行业商业创新平台AgeClub的统计,在全国的市场上,老人助浴服务常被视为居家养老服务的延伸,聚焦上门助浴的企业寥寥无几。而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发布的数据显示,截止2022年末,我国有2.8亿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其中的失能老人大概是4400万。

  在行业缺口的对面,有4400万失能老人等待着躺进浴缸,洗去汗渍与尘垢,保持洁净地继续生活。

更亲密的外人

         1129日上午十一点的浦东新区听达路,节气小雪刚过一个星期,气温回暖到16摄氏度。小区里走动的人零星,多是带孩子或遛狗的老人。助浴师韦晓君拖着小推车经过他们,小推车上叠放着拼接式浴缸的两个部分,她的搭档小梅用手护住浴缸里装好的两个工具箱,剩余的空间塞了一个放洗浴用具的塑料袋和两条水管。另一位搭档英超成走得稍快,准备先打电话告诉今天的客户周英,他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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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晓君与搭档准备上门

  时隔一个月,第二次来到周英家,韦晓君还记得她家住在二楼,电梯能刚好装下三个人和一辆小推车。周英家的门半掩着,上面贴了一副恭贺乔迁之喜的对联。韦晓君三人在门口套上鞋套,然后往客厅铺了一张防水垫,英超成帮忙把浴缸抬进客厅,随后给自己、搭档和浴缸都喷了消毒液。趁着小梅和英超成在安装浴缸和水管,韦晓君拿着血压计迈进周英妈妈王凤珍的卧室。

  “亲爱的,我又来了,想我了没!”韦晓君的声音洪亮而亲切。“小韦,你又来啦。”七十一岁的王凤珍像在欢迎一个久未归家的孩子。她的头靠在枕头上,脊柱已经萎缩到弯曲,不能平躺。

  今年四月,王凤珍去医院做静脉曲张的疏通手术,但没疏通好,她的病变得更加严重。一段时间后,王凤珍的腿丧失了知觉,终日躺在床上,到现在左小腿已经完全碳化,体重也从原先的120斤跌到现在的70斤。王凤珍的头似乎成了身体最圆润的地方,四肢挂在干瘪的躯干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手掌只能保持虚握的姿势,而她的左膝下缠着洁白的绷带,把黑炭一般的小腿和肉色的组织隔开,脚趾已经黏在一起变得溃烂。

  周英辞了工作在家照顾妈妈,十月份的上海依旧潮热,她正考虑该怎么给王凤珍洗澡,就在上海新闻综合频道看到了为老助浴相关的报道,体验过一次后,王凤珍和周英都觉得“挺不错”。这回才又下单了韦晓君公司的助浴服务。

  王凤珍的屋里开了空调,她只穿一件粉底波点的保暖内衣。“这件衣服套头的是怎么穿上来的呀?”韦晓君一边给王凤珍测血压,一边和她闲聊。王凤珍做不了很大的动作,但思路还很清晰,她回答是女儿帮忙穿的,韦晓君又重复她的话,“是女儿帮忙穿的呀”,然后摸着老人的手说:“指甲又长长了好多,等会洗完澡给你剪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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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晓君为王凤珍测量血压

  客厅里,小梅与英超成先把浴缸接在一起,安装浴枕,再套一层塑料膜,随后往浴缸的四角栓上担架布,担架布带有网眼,在浴缸里撑开后能让老人在热水里腾空,方便助浴师清洗。英超成先组装好一个担架,然后把进出水管和家里的热水器与下水道连接上,进水管的前段是一个淋浴头,就用它朝浴缸里放水。水没过担架布,小梅量了量水温,显示有38摄氏度,于是示意英超成用担架将王凤珍抬出来,虽然王凤珍体重轻,但抱出来还是不太安全。

  王凤珍被抬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盖了一层浴巾,她被平稳地放进浴缸里,头上还垫了一个小熊玩偶,耳朵用耳套牢牢包住,防止进水,左腿也用塑料袋套好,架在凳子上。小梅手戴搓澡巾轻轻地揉搓王凤珍的腿,韦晓君用瓢往她身上淋水,英超成则因为是男性,走到了门外回避。

  王凤珍眯着眼睛享受浸泡在热水里的感觉,突然问韦晓君,“上回和你一起来的,这次怎么没来?”这回新来的是小梅,韦晓君的公司有几组助浴团队,成员会依情况更换。王凤珍把助浴师们都记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说:“谢谢你们。”

  被一同洗去的似乎还有心里的防线,王凤珍总不爱下床,周英说是“我妈比较懒”,但韦晓君知道,王凤珍在害怕,她害怕自己没有意识的左腿,害怕出现了的碳化症状,害怕如果截肢变得空荡的裤管。韦晓君说,大部分老人一开始都排斥别人给自己洗澡,但被助浴后,老人常常“心态更放松一点,对我们比对自己的亲人更亲一点”。韦晓君之前服务过一位老人,她的贴身衣物从不好意思让自己的儿子儿媳更换,但在助浴师面前就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虽然我们是外人,但有时候似乎比家人更能帮助到老人。”

  失能席卷了一个家庭的正常生活,老人要忍受病痛的折磨,家人被栓进不分昼夜的照料中,照护与被照护成了一道交流与沟通的围墙,让老人不愿或不好意思麻烦家人琐碎的杂事,也让家人无暇顾及老人更为隐秘的情绪。助浴师因此成为了更亲密的外人,水汽腾起,老人的身体抛下污垢做的茧房,烦恼和忧虑也被浸泡得柔软,湿润,可以触摸。

不能选择不变老

  韦晓君创办养老护理家政公司到后来发展上门助浴业务是迫不得已,也是大势所趋。

  2017年,韦晓君还是母婴护理的培训讲师,被原先任职的家政公司调到上海,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这里的市场已然饱和,公司的优势已经无处施展。作为护理业务的延伸,韦晓君开始进入养老院学习照护老人。

在大众的视野下,母婴护理往往指代着装修精致,整洁明亮,充满粉色的月子中心,比起为老人测血压血糖,吸痰打流食,处理大小便来说,前者似乎是更为高端的存在。韦晓君一开始也很挣扎,不知道这样的职业转变对于作为讲师的自己是否合适。但当她真正地接触到老人后,才发觉了自己的职业价值所在。

“你可以选择任何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但你不能选择你不变老”,在养老院里,韦晓君目睹了各种老人的各种病情,“能自理的半自理的不自理的老人病情都不一样,做气切手术的,插鼻饲管的,患了肠漏的,每位老人需要的照护方式都各不相同”。想要为每位老人服务妥帖,需要护工对整体情况与专业技能有庞大和深刻的理解,单一的护工和家属难以提供专业的护理。

事实证明了韦晓君的转变是正确的,来上海不到一年,原先的公司因经营不顺倒闭,韦晓君随后创建了自己的家政公司,将养老护理作为主要发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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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晓君公司员工老人的合照

  在我国老年人口规模大,老龄化速度加快的背景下,2022年,国务院印发了《“十四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服务体系规划》,其中的第十一条要求提到,应发展老年人助浴服务,培育一批专业化、连锁化的助浴机构。韦晓君也在她的养老护理实践中逐渐萌生了发展上门助浴业务的想法。但她没有立刻将公司重心转入助浴,决定等自身的养老护理知识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再开始,韦晓君认为“这样能更保障服务老人的安全,提升自己服务的质量”。

2023年,韦晓君考取的护理行业相关证书达到了三十几本,限制上门服务的疫情因素逐渐减弱,国内厂家设备质量的也在不断优化。韦晓君觉得时候到了,她即刻联系在日本留学的同学对当地的助浴模式进行实地考察、录像、翻译,然后将资料传给自己。在人口老龄化严重的日本,助浴已经成为一项相对成熟的的养老服务项目。

结合日本助浴行业的资料和自己对国内老人状况的把握,韦晓君总结出了一套助浴流程,一组标准的上门助浴护工人数为三人:一个男护工、两个女护工,三人都需要有养老护理的实操经验,经过专门的老师进行助浴培训后才能开始为老人服务。男护工负责搬运之类的重体力活和给同性的老人洗澡,两位女护工则主要负责给老人清洁身体、修剪指甲、理发等照护服务。

在上门服务老人之前,助浴团队需要先了解老人的基本状况,包括老人的性别,有没有患基础病之类的问题。到老人家之后,护工会为老人做一个包括血压、血糖和血氧饱和度等简单的生命体征检查,以防老人出现骨质疏松、骨折不超过六个月等难以进行助浴的身体情况。同时,为明晰各方责任,团队还备有一份“入户助浴护理服务协议书”让家属签署,协议书中涵盖了服务内容、甲方乙方各自的权利义务,如写明服务对象在哪种情况下乙方可以不予提供上门助浴护理服务、以防在哪些情况下不承担法律责任范围等。

其他助浴公司的助浴流程与之类似,只是在细节处有所区别。福寿康医疗照护(上海)公司的一组助浴团队也包括三个人,一男一女两位助浴师和一位不限性别的护士。上门后护士会用一个医疗评估量表评估老人能否配合洗澡,在洗澡的同时,护士也会全程监测老人生命体征的改变,一旦出现改变,助浴师则立刻终止洗浴,协助家属拨打急救电话,或提供急救服务。

开始做上门助浴收益并不好,同事们都不理解韦晓君为什么要发展这个新业务,她现在还记得那些话:“‘不赚钱’,‘脏死了’,最过分的是‘洗完就要上路韦晓君还是坚持推进助浴业务,她时常会在抖音、小红书等平台分享不涉及客户隐私的助浴过程的视频,试图让更多人了解到助浴这个行业。到现在韦晓君在抖音开设的账号已有3.9万粉丝,获赞6.5万,而小红书的私信里也挤满了询问价格和服务的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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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晓君收到的小红书私信

慢慢浇水,慢慢施肥

  除了客户,韦晓君在抖音上发布的内容也吸引到了想要学习助浴的公司和企业。杨知广从河南郑州飞来上海,他刚刚关停自己手下的融合餐厅,准备投身到助浴行业。在此之前,他考察了半个月,询问了十几家与助浴相关的公司。

杨知广的骨干周湃涛、郭淑娜早他几天来到韦晓君的公司进行养老护理知识的培训。培训持续十天,他们从早上九点练习到晚上约七点,培训内容包括身体指标测量、轮椅使用、急救方法、床上擦浴等23条实操护理部分和老年人心理状态、临终关怀、居家老人陪护等8条理论内容。在养老护理培训结束后,他们俩会去养老院或医院真正地服务老人,有了实际接触老人的经验后,再逐步地开始上门助浴。记者进行采访时,他们正在练习当天的内容——如何在老人无法起身的情况下更换床单。

韦晓君公司的二楼被隔成了三个房间:最大的空间被划为培训区域,靠窗的位置摆上了显示屏和白板、而正对它们的则是三排整齐的桌子。最前排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中国劳动社会保障出版社出版的《养老护理员》以及被用掉了一小半的胶皮笔记本,上面记满了周湃涛在这里学习、归纳的理论知识。周湃涛三人练习所用到的折叠床就放在房间最外侧接近楼梯口的地方,床上的布置十分简洁,除了床垫、白色床单和枕头外别无他物,床旁边就是他们前一天学习助浴所用到的教具——拼接式浴缸、防水布和躺在浴缸里充当服务对象的假人。其他两个房间一个作为临时的练习区域,剩下的则是小小的住宿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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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湃涛的课本和笔记

周湃涛向记者展示他的练习成果,郭淑娜则临时扮演躺在床上需要被照护的老人。更换床单时,需要先移动老人使其侧卧,然后把老人身侧的床单卷好塞进老人身下,清扫褥垫后将干净床单的一半平铺,将另一半也卷入老人身下,随后把这侧床单的两角平整地折进褥垫下,最后将老人放平,移到另一侧再重复刚才的步骤。移动老人的手法和展平床单都是有讲究的,前者需要将老人的腿摆到特定的位置,随后以拉而不是抱的方式移动老人,后者则是为了不让床单产生褶皱,进而预防老人患上褥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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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湃涛与郭淑娜正在练习更换床单

杨知广在一旁的观察中十分地关注这些细节,他最初决定联系韦晓君公司的原因之一正是被她发布视频中的细节打动。他注意到视频中韦晓君团队注重消毒,着装规范,服务流程有序,在发布的文案中也会对老人多加照顾,“我从视频上,从文字上看到,她是一个细心的人,服务家庭或者服务老人,毛手毛脚的人肯定是做不好的”。

选择韦晓君的另一个原因是杨知广认同以助浴为主要业务的发展方向。杨知广公司所在的郑州,家政公司中做育婴的比较多,做助浴很少,而仅有的可以提供助浴服务的商家也大都是以养老照护为主,“(他们的助浴)能接一单是一单,就是以赚钱为主”,缺少专门将助浴作为主要产业发展的公司,这是目前大多数助浴行业的现状。在老龄化比较严重,老年人受教育程度较高的上海,这种状况也未能改善。在大众点评APP上搜索“上门助浴”关键词,共发现47家符合条件的商户,其中仍然包括福寿康、颐家、御享等家政护理公司在不同区的多家分店。

  行业还处在生长期,杨知广公司里也传出风凉话,说此时投身助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他却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不能抱着急功近利的心态去做这件事,我们应该去把这个行业养起来,慢慢去浇水,慢慢去施肥。”

上门助浴或许会在未来“开花结果”,但当今市场的土地却依旧贫瘠。根据福寿康医疗照护(上海)公司的管理人员介绍,上海开展上门助浴的公司除了自己公司外还有三家,其中有两家快要倒闭。倒闭的原因主要是成本较高,获利较少。除去人工成本以及浴前检查与洗浴过程中必要的各种基本身体指标测量仪器、拼接式浴缸等器材外,可自由上路的沪牌车也是开展助浴服务的一大痛点。而福寿康医疗照护(上海)公司的助浴服务能在目前存活,是因为公司将上门助浴作为了一项为老人开展的“福利性产品”。尽管如此,福寿康医疗照护(上海)公司单次助浴的价格也达到了499元。

出于质量提升和成本高昂的原因,今年十月,韦晓君公司将原本单次上门助浴399元的价格提高至599元。提价后周英第一次购买服务,听到这个数字后不由惊呼一句“这么贵”,韦晓君连忙解释原因,并按照流程拜托周英能再次给一个好评,周英面露难色,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房间里,小梅在给王凤珍剪指甲,这次洗澡,韦晓君和小梅还为她剃了头发,洗过之后它们依顺地趴在头上,剪完最后一个手指,王凤珍半是邀请半是挽留:“下次你们还来给我洗。”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周英、王凤珍为化名)

采写| 22新闻学 曹雪枫 崔一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