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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学期，22级本科新闻和21级本科播音班分别开设《新闻采访和写作》和《新闻采访》必修课，2023年9月开始由陈红梅老师主讲。同学们进行新闻采写综合练习，陆续提交课程作业。经补充采访修改完善后，任课老师将挑选一部分优秀作业，不定期刊发。
回忆起四年前学习玄学的决定，伊宁觉得那是命中注定的安排。
她打开手机上的“爱星盘”软件，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含有各种星座符号和数字的圆形图表。圆盘被划分为12个部分，每个部分都有对应的行星、星座和宫位，各个部分被错综交织的虚线或实线连接起来。她把这个图表称为自己的“星盘”，“我的太阳星座是巨蟹座，我的12个宫位有很多都在8宫，这些都是适合学习玄学的星盘特点。”她带有骄傲地说。
▲星盘图
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针对2033名受访者的调查显示，70.3%的受访者称身边喜欢星座文化的人多，16%的受访觉得非常多，近两成的人会利用占卜来决定日程安排、职业规划、婚恋交友等决定。
星座，塔罗牌，生辰八字，紫微斗数……这些产生于不同文化背景的神秘学知识，如今都被称为玄学。发展至今，玄学收获了越来越多年轻人的喜爱，并逐渐形成一条较为完整的产业链。从事玄学的年轻人们，被称为“命理师”。而在他们从事玄学的背后，是年轻人对于如何理解自我内心的疑惑，更是怎样面对时代洪流的诘问。
“终生学习的行业”
为了学习玄学，伊宁已经投入了五万多。作为一名跨国游戏公司的建模师，她遵循着“996”（每天上午九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每周工作六天）的工作法则，玄学行业只是她的副业。今年，是她接触玄学的第四年。“我在玄学方面的投入只能算入门级别，”她笑道，“一旦从事玄学行业，你的投入就会像无底洞一样。”
2019年年中，网页上塔罗牌学习机构投放的广告吸引了伊宁的注意力。由于从小就对玄学感兴趣，她在机构花了一万左右报课学习塔罗牌。在之后的三个月里，她每天都要上一节半小时的录播课。
课程群里，有教课老师、班主任和学员。课后，学员需要按时提交作业给老师批改，作业一般是解析塔罗牌的练习，“就像打卡一样”。另外，机构还有激励学习机制，引导学员在群里互动或比赛，给予获胜的人奖励。学完所有课程，会有一场关于解析塔罗牌的考试，如果顺利通过，机构会颁发毕业证书。“在机构学习的知识很基础，相当于是入门教学，但学员们的学习态度都非常积极。”伊宁说。之后，她又花几千元，报名参加了一个B站玄学老师的付费课程，并可以在付费后持续咨询老师在解塔罗牌中遇到的困惑。
塔罗牌，是西方古老的占卜工具，自西方起源发展，在2000年左右才真正传入中国。塔罗共78张牌，每一张牌根据正逆位有不同的牌意。在占卜过程中，占卜师根据求问者要问的问题选择牌阵（问题可以是任意某个方面，包括学业、事业、情感、金钱甚至寻物等等），求问者切牌抽牌，占卜师根据抽出的牌意结合自己的直觉进行解读、分析。塔罗牌在西方发展至今，已经有了完整的逻辑体系，占卜师偏向于把塔罗当做一个探寻心理内核的工具；而在国内，塔罗牌发展时间短，占卜师偏向于把塔罗作为一个纯预测、占卜的工具。
在学完塔罗牌的课程之后，伊宁觉得自己的知识体系还不够完善。当顾客想要咨询宽泛的问题时，塔罗牌是够用的，但它不能回答具体的细节。这时，她发现了另一个占卜的方法——雷诺曼。
2022年11月，伊宁在短视频软件上刷到了一位教西方玄学的老师，进行雷诺曼、塔罗牌等西方玄学知识不同层次的教学。因此，伊宁又花了三万六千元报课学习雷诺曼解牌，和塔罗牌高阶课程。在之后的八个月中，她每周都要上两节线上直播课。伊宁了解到，发展至今，该玄学课程已经小有规模，总公司在北京，分公司在杭州。
雷诺曼，也是一种来自西方的占卜卡牌。雷诺曼中，有40张牌，但是牌意相比塔罗有更加具体的指向，比如高的、瘦的、聪明的、坏的等等，因此常常能够解答求问者具体的问题，如对象的外形特征、何种场景出现等等。在雷诺曼占卜过程中，同样会有若干牌阵，但最常用的是线性阵（即无牌阵）。根据问题的细节程度，占卜师可以任意抽取奇数牌。若单纯想知道答案，可以只抽3张，若想要知道更多的细节则可以选择5张、7张甚至更多。
雯雯在学习玄学知识的过程中，也投入了同样大的时间和金钱成本。2018年，正读大一的雯雯报名参加了占卜社团，买了她人生中第一副塔罗牌。之后的大学四年里，她在短视频平台上，通过看玄学博主的教学视频，自学塔罗牌的解析。2022年6月，雯雯大学毕业，她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博主“神奇的C总”开办的西方玄学入门课程正在招生，她花一千三百元报了这期课程。之后，学员需要在一周上两节课，并在课后完成作业和考试。上完两个月的课程，学员会得到毕业证书。2023年初，她又花一万八千元报了C总的塔罗牌高阶课程，和伊宁上了相同的课。
除了玄学知识之外，课程群里还会传授玄学营业的技巧。在刚开始营业时，可以先在短视频平台上做直播，吸引流量。但直播时，要十分注意自己的发言。由于玄学产业在灰色地带游走，平台会设置很多玄学相关的违禁词，一旦不注意，就会被封号。“运营技巧、营销话术都很重要。”雯雯说。另外，课程老师还会给学员介绍顾客，帮助学员积累足够多的工作经验。
但玄学行业中，时间和金钱成本的投入是参差不齐的，“自学”是张乐经常提及的学习方式。作为师范大学大三学生，张乐并没有太多资金存款。2023年3月，他打算自学塔罗牌，在购物平台上购买了教解读塔罗牌的书，开始了阅读学习、自己练习。但现在，直接在购物平台上搜索“塔罗牌书籍”是搜不出来的，只有搜索“罗塔牌书籍”或“塔牌罗书籍”等近似的擦边词，才会出现相关书籍。
周凯也有着相似的经历。2022年12月，理工大学研究生的他正在实习，公司同事开玩笑地让他帮忙给自己算命，但一直对东方玄学感兴趣的周凯却把这个玩笑当真了。那天晚上，他在短视频平台上看了几个小时的东方玄学教学视频，并在网上购买下载了一系列东方玄学电子书，包括《紫薇斗数全书》等。2023年6月，他又开始在短视频平台上自学西方玄学，“我觉得根本学不完”。
“游走在灰色地带”
在主流价值观中，玄学是用超自然的力量解释现实的非科学，悬置了许多不被科学所解释的问题。然而，披上神秘色彩的玄学似乎又是开启“全知视角”的一把钥匙，在生活中吸引着无数迷茫踌躇、渴望答案的人。不被鼓励和被需要之间产生了微妙的矛盾，挤压了玄学行业的生存空间，使其不断游走在灰色地带中。
“新中国成立后，玄学作为封建迷信基本上被严厉取缔。但其实在民间，它们还是很顽强地保存下来了，依旧是底层社会的行动逻辑和潜规则。到改革开放后，原本隐匿在民间的术数，当然也包括宗教信仰，也重新活跃起来。”宗教人类学家、中央民族大学哲学与宗教学学院教授陈进国说，“其实，信仰一直是人类底层的逻辑，人类的宿命。”
除了不被主流世界观所认可，玄学行业本身的鱼龙混杂也造成了行业的灰色。人们学习玄学的门槛相对较低，也不需要相关证书来证明自己的从业资质，因此“这个行业乱七八糟的人很多”。伊宁曾见到一个塔罗师在占卜时上下翻动塔罗牌（塔罗牌分正逆位，不同的位置代表不同的含义，因此塔罗师在翻牌时应左右翻动，才不会使牌正逆颠倒），“这也太外行了，”她苦笑道，“玄学行业现在为什么受打压？就是因为鱼龙混杂，太乱了。”
鉴于诸多原因，年轻的玄学从业者只能游走在灰色地带，他们的运营方式也带有隐蔽性。“线上”是他们经常提及的词。伊宁和雯雯都通过在社交平台上发帖，来吸引流量接单，“发帖一天，就会有几十个人来找我”。但现在，平台对玄学产业的管控更加严格，她们都收到过限流、禁播、封号等警告，“现在发帖不能提及占卜，因为这是敏感词，只能说是咨询”。仍是学生的周凯，则瞄准了线上的大学生群体。他在各个大学的“墙”（用来收集和发布本校或外校大学生投稿的账号）上发布接单帖，先免费再收费，“培养顾客粘性”。另外，像“神奇的C总”等具有一定经验和声望的玄学从业者更注重打造线上的个人IP，他们通过运营自己的短视频平台账号，来提升曝光率、吸引流量。
此外，玄学行业的收费也没有统一的标准。“定价全看心情，这个东西没有固定的市场价格。”周凯说。在他平时营业的价目表中，价格从50到1000元不等，这主要取决于具体服务。看八字中具体某个方面的运势收费50-100元，而看田宅的风水则会收费169-1000元。从事玄学，能为他至少带来每个月一千元的收入。他也见识过行业收费的跨度之大，“一些看风水的大师，看一个造价4000万的别墅风水，收费200万。但最低的也有十几块钱的。”在伊宁眼中，这些九块九、十九块九，甚至免费的收费，是一种恶意的低价竞争，严重影响了玄学行业的健康生态，扰乱行业秩序。
正因为玄学行业处于灰色地带，玄学从业者只能依靠主观上的“原则”来自律。伊宁和周凯都让自己的顾客警惕一些操控性强的从业者。他们都认为，从业者只能在顾客需要的前提下，为顾客提供一点建议，因为每个人的状态只有自己最清楚，需要自己去衡量。如果从业者通过占卜来操控顾客的决策、规划顾客的人生，那就像是在“控制提线木偶”。另外，张乐也很反感一些喜欢迎合顾客的从业者。这一类人通过揣摩顾客的心理，来杜撰塔罗牌的牌意，给出顾客满意的回答，“我觉得这有什么意义呢？”
“找回自己的力量”
“玄学让我进入了一种新的状态。”今年37岁的佳佳，认为玄学为她带来的心理疗愈作用是巨大的。从小对玄学感兴趣，她在十年前就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幅塔罗牌。2019年末，佳佳在短视频平台上看到一位玄学博主正在招生，她便跟随老师开始学习西方玄学知识。同年，她开始从事玄学行业；2020年，她全职提供塔罗占卜和心理疗愈服务。
在从事玄学行业之前，佳佳卖过保险，开过艾灸馆、餐饮店，当过网管，也在卖碟片的店里打过工，“零零碎碎差不多做了有十来种工作”。决定开展自己的玄学业务后，她一边学习和占卜，一边做生意。2020年年初，她发现自己对金钱的执着越来越强烈，与此同时，生意上发生了重大的负债问题，她变得非常抑郁，明显感受到这种状态已经严重影响到自己给顾客占卜，“我开始觉得自己整个人不通透，对一些东西的理解也变得不透彻”。
由于严重的焦虑情绪，佳佳向玄学求助。当时，她跟随老师学习西方玄学体系中的疗愈知识。她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做自我的疗愈：第一种叫“冥想”，感受自己的呼吸，集中关注自己的精神世界；第二种叫“灵性书写”，她不断写下造成自己困扰的问题，并思考根源的原因，写下自己的答案，“在写的过程中慢慢发泄情绪”。经过漫长的自我探索和疗愈，佳佳觉得自己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我不再那么自耗，亲情婚姻变好了，金钱观也变好了。”
相似的经历，也在其他玄学从业者身上重演。提及接触玄学的原因，“焦虑”“压力”是他们经常说到的词语。对于大学生张乐而言，2023年3月是他人生的至暗时刻。学习压力、家庭变故接踵而至，压得他喘不过气。因此，他想借助玄学来看看自己“水逆”的原因，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而在阅读玄学书籍的过程中，他突然发现玄学能让自己静下心来思考，这种心理疗愈对他帮助很大。对于已经工作的伊宁而言，生活同样不顺心。她在继续工作和学习深造两者之间摇摆不定，焦虑于自己的未来方向，想借助塔罗牌做出选择，“其实进行塔罗占卜的人，都有着困扰自己的问题，找不到未来的方向，想寻求神秘的力量。”
在感受到玄学带来的心理疗愈作用后，玄学从业者们希望以这种方式帮助到更多的人。
“我从事玄学行业，就是希望通过玄学的心理疗愈功能，把顾客内在的力量激发出来。因为每个人的内在力量都是很厉害的。”佳佳主要为顾客提供阿卡西疗愈和西塔疗愈服务。
阿卡西和西塔疗愈都是一种冥想疗愈技术，要求顾客和疗愈师双方高度集中精神，且不被打扰。在阿卡西疗愈中，顾客带着自己的困扰询问疗愈师，疗愈师通过询问问题引导顾客冥想，并对顾客冥想的画面进行解读，为对方解答问题的深层根源。而西塔疗愈会更深入，疗愈师在过程中同时会和对方一起冥想，从而一起分析问题产生的真正原因，最后会通过一些方法帮客户下载“信任程式”，帮助问题的解决，比如“你要相信你是被爱的”等。
“每个人都是一个能量体，通过深度疗愈，可以让顾客自身的力量迸发出来。”佳佳说。在她看来，顾客被困在问题里，看不清自己，她实际上是帮助顾客从另一个角度看到问题和解决方法。但她也不希望顾客依赖于自己，“有依赖就说明一直在求助，而没有按照我的建议找回力量、做出改变。我希望就帮助他们一次”。佳佳很喜欢现在的工作，她不仅觉得玄学很有趣，还认为这份工作可以帮助他人。“支持你找回自己的力量，绽放你的美好”，这是佳佳写在工作微信的个性签名。
张乐也在用玄学知识，疗愈着更多人的内心。他把自己看做一个接受别人倾诉的树洞，并用自己的玄学知识去开导顾客，只当自己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占卜是更适合中国人体质的心理咨询。”张乐开玩笑地说道。
“回归现实的玄学”
在伊宁眼中，玄学行业分两派人：一类是直觉派，他们认为，虽然底层知识和逻辑很重要，但从事玄学更靠天赋和直觉；另一类是理性派，他们更注重学习基础知识，并不断通过实践来积累案例和经验。伊宁是一个坚定的理性派，“我没办法成为那种非常神神叨叨的人，我想把玄学转化成一种大家都方便理解的东西。”
她认为，玄学行业中大部分都是普通人，靠着“熟能生巧”来谋生。拥有超常直觉力、能跟顾客产生心灵感应的人肯定存在，但少之又少。并且，所谓“直觉力”，也是可以被训练出来的。人的潜意识区域基本上处于未开发状态，如果进行刻意训练，是能够提高直觉力的。伊宁总是听行业里的人说：“你再笨，再没有天赋，解1000个、2000个、3000个牌阵，总会有开窍的时候，量变产生质变。”
同样认为从事玄学需要现实经验的，还有周凯。来找他测算的顾客，都怀着对现实生活的疑惑，“如果没有足够丰富的生活经历，你很难解答他们的问题”，周凯说。出生于浙江城镇，周凯的家庭物质条件并不好，他从12岁开始就在每个寒暑假外出打工，补贴家用。他去过餐饮店当服务员，去过工厂当流水线工人，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人是有活性的。一张张面孔，一个个眼神，一句句话，都是人活着的证明。你会从一个个人身上，学到很多东西，感受到很多东西。”正是因为比同龄人经历过更多的事情，他才能从多元角度理解不同的人生。
张乐也认为，用塔罗牌占卜就像用“Chat GPT”一样，是可以遵循现实固定程序的。顾客带着自己的困惑提问，他通过牌阵的形式向塔罗牌提问，再把牌面上的答案转述给顾客，中间不需要去计算任何东西。并且，塔罗牌主要的作用在于分析利弊而非去预测未来。牌面会告诉顾客当下的情况、做出某种决定后可能出现的情况和需要注意的事项，“像是一种正确的废话”，他开玩笑说。张乐一直向自己的顾客强调，他最不愿意看到客人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占卜上，“比如经常有人问我喜欢别人怎么办，结果我一看塔罗牌面，两个人都没说过话。你有来找我占卜的功夫，还不如去和喜欢的人说话”。在他看来，占卜师可以倾听顾客无法向其他人诉诸于口的困惑，也可以从塔罗牌的视角给出建议。但是，顾客最终还是要自己做决定、回归自己的现实，玄学并不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
除了玄学本身和现实密切相关，还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把从事玄学当作自己现实人生的新“出口”。
伊宁是一个兴趣爱好广泛的女孩，她很热爱自己的游戏建模工作，也在业余生活中不断尝试新事物。从手工、瑜伽，到塔罗牌、雷诺曼，都是她乐意投入精力去学习的。她打算明年开始正式学习东方玄学。她的两只手腕上，带着三串水晶手串，谈起这些亮晶晶的小饰品，她滔滔不绝：“水晶可以改善我的运势：左手腕上戴的红、黄水晶，分别代表着运气、财富；右手腕上戴的黑水晶，代表着抵御厄运。”把玄学当成副业从事，让她有了新的职业选择，“想到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性，心里就很高兴”。
▲伊宁的水晶手串
“我觉得是因为对未来的职业选择没有方向，所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了解并从事玄学行业，拓展自己以后的就业方向。”周凯说，他自己也属于这类年轻人之中。在采访结束后，周凯拿出手机，发现又有新的顾客来找他测算。一边，他用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翻飞打字，用神秘的东方玄学预测顾客的人生命运；另一边，他以飞快的语速向记者询问末班车的时间，像无数行色匆匆的普通人一样，赶赴最后一趟地铁。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周凯、张乐、伊宁、佳佳、雯雯均使用化名
采写| 22级新闻学 陈鸶睿 陈淑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