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新闻采写 | 跳街舞的高校大学生:“我离不开街舞”

发布时间:2024-01-31浏览次数: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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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学期,22级本科新闻和21级本科播音班分别开设《新闻采访和写作》和《新闻采访》必修课,2023年9月开始由陈红梅老师主讲。同学们进行新闻采写综合练习,陆续提交课程作业。经补充采访修改完善后,任课老师将挑选一部分优秀作业,不定期刊发。


        “我无法想象没有街舞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今年是凌晗跳街舞的第七年,也是她担任舞社社长的第一年。当被问到未来是否会继续跳舞时,她不假思索地说:“会,一直会。如果我七八十岁还跳的动,我就跳。”

        2023年12月10日,首届耐克高校街舞联赛(简称耐街)总决赛在北京落下帷幕。这次比赛一共设立了四大赛区,涵盖北京、上海、广州、成都及周边地区,共有115支高校舞团,超过6000名高校舞者参赛。在比赛里,高校大学生和街舞在聚光灯下发生着剧烈的化学反应。

        “在走廊里无止尽地排练,无止尽地抠动作,但真的很快乐,很幸福。”程影在赛后回忆道,她所属的镜影舞社夺得了这次比赛上海站总冠军。但是高校大学生跳街舞的路上不只有鲜花和掌声,也有难以为外人道的荆棘和伤痛。所幸,他们从未想过停下。


热爱像太阳,所以对着影子也可以跳舞

        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镜子,但是反光的地方就可以练舞。——这是镜影舞社名字的来源。

        镜影舞社的舞室在大学生活动中心303,这个房间很大:长15米,宽8米;但实际上可供舞社跳舞的地方不到50平米——这个房间被瓜分了——八个靠墙的大架子,很多堆在一起的大纸箱和辨不清是什么的杂物占满了房间的四角,甚至在进门右手侧还有一整套的架子鼓。这就是共有265个成员的镜影舞社的舞室,一个看起来更像杂物间的舞室。舞社成员们在里面跳舞的时候,彼此之间的距离甚至不足20厘米。

        其实这个房间不只是舞室,它还是音乐室,动漫室,手工坊,戏曲室……在不同的时间,它属于不同的社团。“有时候想练舞但刚好不在我们的使用时间,我们就会把镜子拉出来,在厕所门口的走廊跳,走廊像是我们的第二个舞室。”镜影舞社的社长沈彤宇说。“第二舞室”距303教室不到5米,由一段走廊和厕所出口凹进去的区域组成。在这里摆放着三三两两拼在一起的可移动镜子,一共五面。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通向天台、但推不开的门。门虽然是关着的,但是走廊里的温度依旧很低,时不时还有冷风吹过。“刚开始挺冷的,跳起来就不觉得了。”沈彤宇说。就算在走廊跳,舞社也经常被赶,“每次9点多,保安叔叔就要关门了,就会把我们赶走。”几乎每次排练紧张的时候,镜影都会面临没有场地,没有镜子的窘迫,这时候一切可以反光的东西似乎都成为了他们的“镜子”。

镜影舞社跳舞的走廊

        场地的限制并不是镜影面对的唯一一座大山,还有学业大山下所剩无几的时间压力。“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基本上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在华东师范大学物理师范专业读大三,同时也是镜影舞社副社长的高歌说。因为大三从物理专业平转到物理师范专业,高歌这学期的课排的满满当当。高歌回忆耐街和满课撞在一起的那段黑暗时光:“我白天基本上一整天都有课,下午下了课就急急忙忙跑到舞社排练,然后一直练到九点多,再急急忙忙回到宿舍,洗漱什么杂七杂八的处理完基本上就十一点了,之后我才能开始写我的作业。”大部分时候,高歌写完作业就凌晨四五点了,为了方便,也怕自己睡太死错过明天的课,高歌一般不会上床睡觉——趴在桌子上,蜷缩在椅子上,盖一张小小的毯子。高歌坦言,他也曾想过要不要继续参加耐街的比赛,这么辛苦到底值不值得,但是每次想退缩的时候,他就会问自己“这时候退出会不会后悔,为了比赛把自己搞得累死累活又后不后悔”。诚然,他坚持了下来,而且他不后悔,“很庆幸自己没有做逃兵”。

        每次排练,和镜影的大部分成员不在同一个校区的谢晓瑜都要通勤三个小时。谢晓瑜坦言,有时候也会很崩溃,“有一次回来得很晚,出了地铁一辆共享单车也没有,走回宿舍以后很想洗澡,但是突然发现澡堂已经关门了,就有一种全世界都在排挤自己的感觉”。

        10月底,镜影给自己的参赛队伍起名“黑影兵团”。“我们的排练确实像军训”,程影说。从十月二十五号队伍组建完成,镜影就开始了“无止尽的排练”。在群里填表告知自己这一周所有可能的空闲时间,然后找到一个最大公约数,大家一起排练。“大家都很认真,社长和领队们也很严格”,程影回忆说,“时常我一觉醒来,就会看到群里有一大张表格——某某某,几分几秒,哪个动作有问题”。

舞社成员在走廊练舞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这句话在镜影的成员身上似乎得到了很好的体现。简陋的场所,挤出来的时间,枯燥乏味的排练,都没有拦住他们。11月19日,上海站分站赛夺冠的时候,他们站在舞台上一边流泪,一边笑,疯狂拥抱彼此。但遗憾的是12月10号的北京决赛中,镜影并没有拿到名次。从场馆出来后,他们遇到了北京的初雪,一起在初雪中奔跑,跳舞,拥抱,大笑。“一切都是值得的,我们在做我们喜欢的事,名次并不会影响什么。”沈彤宇说。


“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的夜路”

        名校光环下的他们,走着一条不为外人理解的“夜路”。

        “你们这些自以为是名校的,大学四年都学了啥呀。”“父母供你们读书,就是让你们去跳舞的吗?“这两句听起来有些尖酸的评论出现在张浩2023年6月16日发布到抖音的跳舞视频下。

张浩和朋友们穿着学士服在操场上跳舞

        张浩2023年刚刚从复旦大学国际新闻传播专业研究生毕业,这段视频拍摄于他们拍毕业照当天。视频中,张浩和另外几个FDanso舞社的朋友穿着硕士服,在操场上随着音乐的节奏热烈的舞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青春浪漫的视频的评论区却充斥着那样的血雨腥风。

        但在FDanso舞社,这支来自全国最高学府之一复旦大学的队伍,这种质疑似乎如影随形。因为他们有着名校光环,有着学霸标签,所以张扬热烈的街舞在他们身上就是浮躁荒诞,所以一个个从灵魂深处热爱的,经过反复打磨的舞蹈动作变成了他们“不务正业”、“玩物丧志”的直接证据。张浩也坦言,在复旦的学习压力确实很重,如果到了期末季,他们是拿休息甚至睡眠时间来跳舞的。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兼顾好学习和跳舞,也不影响他们坚持在舞蹈中表达自我,寻找快乐。这次耐街的上海分站比赛中,FDanso用齐舞《大学生哪有不疯的》对这些质疑做出了反击。在这场齐舞的开头,舞者们用念白的方式列出了许多出现在他们视频下面的质疑,然后“一脚踢碎了”这些质疑背后的偏见障壁。“他们说我们不像复旦大学生,又乱又疯,那我们就疯给他们看。” 他们想要身体力行地向那些戴着有色眼镜的人证明:名校学生也可以跳舞,好好学习和好好跳舞并不冲突。

FDanso舞社在耐街上的舞蹈,背后大屏上是部分评论截图

        与张浩一样在名校读书的周梓瑜遇到了不一样的质疑。“好好的男的跳这种舞,跟个娘炮似的”“你是老嫂子吧”“不能跳男人的舞吗?好恶心”这些话在周梓瑜的脑海中长久挥之不去。

        周梓瑜今年刚刚进入华东政法大学民商法学专业读研一,国庆期间他将自己的随舞视频发在了社交平台上,之后就收到了这样的私信和评论。起初,寥寥数条的评论周梓瑜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一周后,同学跟他讲,无意中刷到了他的视频,“你火了啊”。700多万浏览,18万点赞,1.8万评论,这是周梓瑜当时看到的数据,他完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热度。

        然而,惊喜过后是密密麻麻的痛——周梓瑜收到了许多的恶评和骚扰私信。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喜欢跳女团,跳爵士,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要骂我?”

周梓瑜视频下部分评论截图

        尽管这样想,这些评论还是像荆棘一样扎进了周梓瑜心里。那一段时间,早上起床后,他会自虐一般地将评论和私信一条条翻过去阅读,就算遇到恶评也要一个字一个字看完,然后再把这些恶评一条条删除。之前每周期待着去舞房上课,永远自信站在第一排的周梓瑜,不再那么想要跳舞,更不想要站在第一排展示自己。因为每一次跳舞,每一次做动作,周梓瑜都会感觉那些恶言恶语像弹幕一样在他眼前划过,那些缠在他心上的荆棘在生长,扎得越来越深。甚至走在街上的时候周梓瑜也总感觉有人在看他,在讨论他,在对他指指点点,总觉得自己在人群中格格不入,“像个怪物”。

        时间和爱可以抚平伤痛。在受到网暴的一周里,周梓瑜收到了很多来自父母和朋友的安慰。周梓瑜自己也想开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喜欢跳爵士,不管他们说啥我还是要跳的。”

周梓瑜在跳舞


无用之用: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光

        在“有用论”视角下,跳舞似乎是没有用的:既不能为保研加分,又不能写进简历;而在跳街舞的大学生眼里,舞蹈带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光。

        跳舞一度成为了周梓瑜生活唯一的出口。2022年3月周梓瑜开始准备考研,之后他度过了异常难挨的一年:每天强迫自己坐在那里学习十几个小时,枯燥艰涩的专业课,数不清的习题和卷子,不断逼近的考试……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压在山下的机器人——重复、沉重、麻木。2022年“520”那天,周梓瑜参加了学校舞社在操场上组织的随舞,“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跳了一整首曲子——TWICE的《What is Love》,我很喜欢的一首”,当时的周梓瑜站在人群中,听着同学们应援的尖叫和欢呼,随着音乐热烈地舞动。“几个小时的舞蹈获得的能量是无法形容的,夸张点讲,我当时感觉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周梓瑜说。2023年4月5号,周梓瑜成功上岸。9月16号,老家在成都、本科在重庆的周梓瑜孤身一人来到了上海。读研后第一个月,他还没有适应这里的生活,也没有认识新的好朋友,生活中大部分的时间被用来读论文、做研究、写论文……周梓瑜的生活似乎“人迹罕至”。但是无论多忙,他都坚持每周空出一天去跳舞。“只有跳舞的时候我才可以暂时把那些压力抛之脑后,那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还活着”周梓瑜这样解释自己的坚持。

        “跳舞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发光。”在高歌眼里,自己一直都是个悲观且差劲的人。由于父亲家暴,高歌的父母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分开了。当时高歌的爸爸断言,他要是跟了妈妈这辈子就毁了,但高歌还是坚定选择了妈妈。在高歌眼里,妈妈是一个很牛的独立女性。不想因为自己让“很牛的妈妈”有了污点,从小到大他都在很努力地学习,努力拿出成绩向他父亲,向别人证明:妈妈把他养得很好,他可以做得很好。

        然而,这些骄傲自证的背后其实是高歌岌岌可危的自我认同,“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差劲的人,除了妈妈没有别的人在乎我,我活着最主要的动力就是我妈妈,想要让我妈妈过上更好的生活。”高歌坦言。高中的时候高歌阴差阳错加入了学校的舞蹈社。“参加了几次活动一直被老师夸,然后我觉得我可能是有点天赋”,之后高歌就报了班开始认真学习跳舞。从高中到大学,高歌的街舞跳得越来越好,得到的认可也越来越多。跳舞让高歌觉得自己和别人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的,“还是有存在的价值的”。在舞台上跳舞的高歌总是笑容灿烂,每一个动作都在闪闪发光。

高歌在跳舞


灵魂之日,起舞之时

        “跳舞触动灵魂,治愈灵魂。”这是今年五月刚刚上任唯舞艺协社长的凌晗对舞社社训“灵魂之日,起舞之时”的理解。凌晗是华东政法大学的一名大三学生。

        凌晗和街舞的相聚并不顺利。初三的时候,凌晗因为追星接触到了K-pop,后来逐渐喜欢上了这种舞蹈。高中的时候,她加入了高中的舞蹈社,但是觉得大家都没有什么技巧,“跳得好丑”。之后凌晗就报名了专业的舞房学习,然而舞房的氛围也让凌晗很不舒服,“我那么大一个人站在那里,老师好像看不到我,他只管教”。最后凌晗选择自学:在家自己扒舞蹈视频,对着镜子练习。大一的时候,凌晗加入了唯舞艺协,“我第一次遇到这么专业的舞社,有各种舞种”,凌晗在舞社接触到了很多不一样的街舞,渐渐的凌晗也找到了自己对于舞蹈的理解。“我更喜欢跳编舞”,学过八年民族舞的凌晗,喜欢街舞里加入民族舞的元素,动作更加伸展。然而,2022年7月份,凌晗检查出了半月板2度损伤(半月板有裂纹,膝关节疼痛且明显,活动症状明显,有可能出现出血症状),医生建议她不要再跳舞了甚至尽量少上楼梯。但凌晗是一个不遵医嘱的不合格病人,她选择戴着护膝继续跳舞。唯舞艺协有一句slogan:灵魂之日,起舞之时。对凌晗来说,跳舞是刻进灵魂的热爱。

凌晗和社员在校庆上跳舞

        在高歌的畅想中,他会成为一个爱跳舞的、活泼的年轻物理老师,在他的人生规划里,跳舞从不曾缺席,“如果我真的活到了七八十岁,我想我还是会喜欢跳舞,能不能跳就不知道了”。

        2023年12月17日,镜影舞社举办了主题为“浪花”的期末专场活动,“过去的一个学期中我们如浪花一般,包裹着遗憾,舞动着快乐,奔腾向前”。浪花在落潮时新生,在平息时积淀,持续涌动,从不停歇,属于镜影的故事也和浪花一样,远未结束。

        12月24日,已经参加工作的张浩又回到校园,参加了FDanco的年末舞台。同一天,凌晗带领社员们参加了2023上海市学生阳光体育联赛,演绎了原创编舞《飞天》并获得了一等奖。

        时光流转,热爱不变。这群爱跳街舞的大学生还在舞动着属于他们的青春。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所涉人名均为化名

采写 | 22级新闻学 任映蓉